文丨一墨
编辑丨漆菲
刚刚过去的11月，印度首都德里地区被灰褐色的雾霾笼罩，当地人很久没有见过蓝天，空气质量指数更是多次爆表。
其中最夸张的数据来自11月18日，当天该地区的PM2.5浓度一度蹿升至907，为世界卫生组织建议每日最高值（15）的60倍。不少人反映，当天户外活动中感到眼睛刺痛和呼吸困难。
PM2.5作为最具危害性的空气污染物，能够进入肺部，导致致命的疾病以及心脏问题。
美国芝加哥大学能源政策研究所近期发布的一份报告指出，北部平原是印度污染最严重的地区，该地区人口达5.407亿，横跨德里国家首都辖区、哈里亚纳邦、旁遮普邦、北方邦和西孟加拉邦等地。该报告指出，当前的空气污染水平或将导致当地居民的预期寿命减少5.4 年。因此，印度社交媒体上弥漫着对雾霾失望与惊恐的情绪。
在世界人口第一大国印度，雾霾为何会如此严重？它为何难以得到有效治理，后续治理之路又应该怎么走？
拖慢经济增长
身处德里的中国人王多鱼近日又开始咳嗽了。不过，他早就习以为常，毕竟根据监测数据，该地区每年平均有275天空气质量不健康。
“我在德里住了十多年，一到冬季就会面临严重雾霾，会让我喉咙痛、咳嗽。”王多鱼告诉《凤凰周刊》，“雾霾一般从11月开始出现，一直持续到次年2月。这段时间，我大部分时间都选择居家办公，出门必戴口罩。”
在德里市区谋生的突突车司机维克拉姆·辛格（Vikram Singh）也感到身体不适。“这段时间，我的眼睛会有灼热感，身体也更容易疲劳。”58岁的辛格表示，“我不知道我的身体内部还发生了什么变化。”雾霾导致很多人不愿出门，辛格原先每天能赚到8.3美元，如今减至6美元。
居住在印度北部城市昌迪加尔的律师阿里（Imran Ahmed Ali）则因为雾霾住了院。阿里今年31岁，几周前，他出现了干咳和呼吸困难等症状。他原本以为是季节性感冒引发的，然而随着症状愈发严重，他不得不住院治疗。就诊后，阿里被告知其症状是由雾霾引起的，眼下每天需要吃两次药来控制。
从事教育工作的穆恪杰（Bilas Mukherjee）离开德里已经三年，他至今无法忘记雾霾给自己带来的阴影。穆恪杰告诉《凤凰周刊》，即便雾霾令他难以呼吸、想呕吐，他也必须每天外出上班。
雾霾不仅导致人体不适，也严重影响了当地交通。近期，由于路面能见度低，印度多地交通受阻。其中，德里的航班一度出现大乱。据飞行数据平台“Flightradar24”披露，11月14日，从德里出发、抵达德里的航班各有88%、54%出现延误，当地机场能见度掉至300米；由于11月13日的能见度一度为0，众多航班被迫改降他处。
王多鱼告诉《凤凰周刊》，雾霾期间，为了安全起见，他从事的物流运输不仅被迫减速，成本也相应增加了。穆恪杰也吐槽说，在德里工作期间，雾霾所造成的交通阻塞不仅会增加通勤时间，自己在外步行时也会面临更大的安全风险。
印度的旅游业同样遭到重创。近日，德里的空气能见度一度降至100米，当地印度门等标志性建筑物无法通过肉眼辨认。位于北方邦的著名景点泰姬陵、旁遮普邦的锡克教圣地阿姆利则金庙等也因雾霾丧失了观赏价值。
印度全国饭店协会德里分会负责人戈伊尔（Goyle）将雾霾称为“健康和财富的危害”，他直言，注重健康的民众会避免在雾霾期间外出，“我们的餐饮行业也因此成为受害者”。
因为印度北部和中部的夏季对许多人来说太过酷热难耐，秋冬季原本是当地的旅游旺季，但浓郁的雾霾劝退了大部分旅客。
对此，来自印度旅游经营者协会的拉吉夫（Rajiv Mehra）称，雾霾给印度带来了“很坏的名声”。全球知名战略咨询公司Dalberg的一项研究表明，雾霾削弱了印度的消费经济，减少了客流量，每年造成220亿美元的损失。
雾霾给印度经济带来的危害不局限于某几个行业。Dalberg的研究显示，2019年，由于雾霾引起的“生产力下降、缺勤和过早死亡”，致使印度经济损失950亿美元，约占当年该国国内生产总值（GDP）的3%。有着3000多万人口的德里是印度受雾霾影响最严重的大城市，每年因此带来的经济损失占到其GDP的6%。
上述研究亦显示，雾霾在2019年让印度损失了38亿个工作日，有毒空气致死人数亦占到印度所有死亡人数的18%，因此造成的经济损失达440亿美元。印度建筑商协会德里分会主席班萨尔称，“每年冬季停工数周，我们的日程安排因此被打乱，最终导致预算超支。”
世界银行在2023年的一份报告估计，如果印度在过去25年中成功将污染减半，那么到2023年底，印度的GDP能增加4.5%。
如果不采取行动，雾霾对印度经济的影响只会进一步恶化。到2030年，印度的平均年龄将升至32岁，Dalberg的研究预计，届时“受空气污染影响的程度将会增加，对死亡率的影响也会增加”。
加剧贫富差距
相对经济，雾霾造成的健康问题更加触目惊心。
医学权威期刊《柳叶刀》此前在一项研究报告中，将2019年印度167万人的过早死亡归咎于空气污染。该期刊旗下的《柳叶刀—星球健康》也发表报告，进一步揭露了印度所面临的空气污染危机。该报告对2008年至2019年的360万个死亡病例进行了分析，并由此绘制了雾霾分布地图。该期刊披露，人体在短短48小时内暴露于高浓度的颗粒物中，总体预期寿命有可能缩短。另外，7.2%的死亡病例与PM2.5浓度过高有关。
“许多印度人需要在室外工作或睡觉，雾霾加剧了这部分人的慢性病，导致死亡人数增多。”印度理工学院孟买分校学者、气候科学家穆尔图古德（Raghu Murtugudde）告诉《凤凰周刊》，“因为这些人没能及时得到预警和帮助，所以付出了生命代价。”
在德里经营医疗诊所的心脏病专家库马尔（Subhargha Kumar）提到，“我们看到越来越多患者出现了干咳和喘息等呼吸道疾病。”对此，他深感担忧，并将其原因归咎于空气污染。库马尔引用世卫组织的数据警告称，随着污染物通过肺部进入血液，长期接触高水平的颗粒物会增加心血管疾病、心脏病发作和中风的风险。来自北方邦Fortis医院的肺科医生拉杰什（Rajesh Gupta）认为，即使是健康的人，每年这个时候也可能因为吸入雾霾而出现呼吸问题，尤其是小孩和老年人，更容易受到伤害。
如何应对雾霾，也进一步凸显出印度社会的贫富差距。生活在首都的拉吉夫（Rajiv Gupta）说，由于空气不断恶化，他和妻子正考虑搬出德里。今年54岁的拉吉夫抱怨说，他的呼吸道因为雾霾而感到不适。“我们早上来公园是为了呼吸新鲜空气，但如今根本无法呼吸到。那么，这么美丽的公园还有什么魅力呢？”
由于雾霾问题，在北方邦密特拉工作的阿迪蒂（Aditi Garg）被迫改为居家办公。为了进一步隔绝雾霾，阿迪蒂在家里安装了空气净化器。“我别无选择，只能待在家里，这是我能采取的唯一办法。”阿迪蒂说。
然而，对更多印度人来说，空气净化器堪称奢望。在德里从事人力车夫工作的库马尔（Rinku Kumar）吐槽说，只有那些公务员才有条件在室内办公，“我们这些普通人在支付完生活费用之后，哪有钱去买空气净化器？”另一名车夫库玛（Subodh Kumar）提到，最近因为雾霾，自己的眼睛已经出现刺痛感，“但无论如何，我必须在路上……我们的一切生计都在室外”。
在北方邦从事汽车配件供应的西迪基（Mohammad Salim Siddiqui）作为家中唯一劳动力，也面临雾霾侵扰。西迪基透露，由于雾霾，他的两名家人正在同呼吸道疾病做斗争。“我们真的需要帮助。”西迪基说。
不仅打工人，一些青少年更因为雾霾而输在人生起跑线上。最近一段时间，不少地方政府为了保护学生免受雾霾侵害，将线下授课改为线上，这给诸多贫困学生带来挑战。由于棚户区的网速受限，这些学生在使用廉价手机上网课时，时不时会出现信号中断的窘境。
在德里上学的9岁女孩高塔姆（Harshita Gautam）告诉当地媒体，“我不喜欢上网课，我喜欢上学和在户外玩耍，但我妈妈说空气污染太严重了，让我必须待在家里。”只不过，居家上课也加剧了一家人的经济负担，因为平时学校会免费为孩子提供午餐，在家却要自掏腰包。
不应全由秸秆背锅
对印度政府来说，虽然早已意识到空气污染的严重性，治霾却是个无解之题。该问题的无解并不是由单一因素造成的，而是多种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它们包括自然环境、车辆排放、建筑活动、季节性焚烧秸秆等。
仅从自然环境来看，印度气象预报公司“Skymet”的高管帕拉瓦特（Mahesh Palawat）认为，由于寒冷的停滞空气将污染物困在地面附近，使其难以消散，因此空气质量在每年冬天都会恶化。
穆尔图古德向《凤凰周刊》解释，这两年由于全球气候变暖，使得秋冬季的空气湿度高于以往的正常值，从而为雾霾产生创造了更为有利的条件。“太平洋地区气候的异常以及飓风等因素，会影响到印度半岛的温度和湿度。”
穆尔图古德分析说，“逆温”使得冷空气困在暖空气之下，让地表的污染物无法得到通风。同时，印度北部平原由于四面环山，缺乏有助于吹散污染空气的强风。
此外，印度北部有着大量污染源，该地区人口稠密，农业发达，遍布大量工厂、火电站等高污染设施。近些年来，在莫迪政府轰轰烈烈的“印度制造”计划推动下，该地区到处大兴土木，建筑扬尘、交通排放、供暖发电等所带来的污染比以往更加严重。
农民焚烧秸秆的传统行为，同样被认为是雾霾产生的重要因素。每年秋冬季，印度北部的农民完成收割后，会尽快把秸秆就地焚烧以做肥料。哈佛大学的研究人员曾利用卫星数据进行估算，发现2012年至2016年间德里近一半的空气污染是由秸秆焚烧导致的。另有研究显示，仅2011年就有4万多人死于秸秆焚烧造成的雾霾。
不过，造成如今雾霾的PM2.5中，有多少比例来自农业，目前存在较大争议。印度地球科学部下属气象预报机构SAFAR的数据表示，今年德里约38%的污染是由旁遮普邦和哈里亚纳邦等邻邦的秸秆焚烧造成的。
印度热带气象研究所的另一项研究表明，今年10月，因焚烧稻秆而造成的空气悬浮微颗粒比例只比以往多了1%，即使到了11月，该比例升至13%，其与车辆排放和其他来源造成的污染相比并不算多。
绿色和平南亚分部副项目主任尚查尔（Avinash Chanchal）表示，不能再把空气污染只当成冬季问题或农民焚烧秸秆问题，因为德里这座城市全年都遭受严重污染，它来自数百万辆汽车、燃煤发电厂、垃圾焚烧场，来自不停歇的高速公路和立交桥建设。
尚查尔指出，德里的空气需要全局性的治理措施，印度政府拖延解决空气污染根源的时间越长，经济和健康成本就越大。
穆恪杰告诉《凤凰周刊》，德里的车辆越来越多，导致当地雾霾情况愈发严重。他认为政府治理雾霾不应临时（比如某个季节）抱佛脚，全年都要行动起来。
治理需要内外协调
面对如此严重的雾霾，今年11月18日，印度政府宣布启动分级应急行动计划（GRAP）第四阶段措施，包括限制车辆进入首都地区、50%的员工远程办公以及暂停建筑活动等。此外，印度政府还试图通过街道洒水、扫街、打防雾炮来减轻雾霾的影响。
在治理空气污染方面，印度采取过诸多办法。早在1981年，印度就通过了《空气（污染预防和控制）法》来规范空气污染问题；2015年，印度推出国家空气质量指数；2016年11月、2018年10月及2023年11月，印度最高法院三度宣布禁止在德里地区及全国销售爆竹；2019年，印度启动“国家清洁空气计划”（NCAP）；2024年2月，印度发起环保生活方式（LiFE）倡议等。在排放方面，印度先后出台了工业和车辆的排放标准、禁止秸秆焚烧等措施，如15年以上或低于BS6排放标准的车辆被禁止进入城市。
据印媒披露，上述严格措施损害了旁遮普邦、哈里亚纳邦以及德里地区的340多万家微型、中小企业的生产。
在非营利组织工作、居住在德里的戴伊（Debu Jyoti Dey）认为，印度政府之所以未能有效治理雾霾，主因是雾霾未能影响到高层的执政。在戴伊看来，影响普通民众投票意向的主要是“电力与水”，而非健康；对富人来说，他们的生活和工作可以选择在室内，且他们的身边往往有空气净化器，所以雾霾不会对他们造成重大影响。
除了经济成本，“缺乏协调”也被认为是导致雾霾治理失败的主因之一。今年11月18日，正当德里被雾霾侵袭之时，德里首席部长、来自印度平民党（AAP）的阿蒂什批评说，由于全国各地的秸秆燃烧持续不受控制，特别是临近德里的哈里亚纳邦、北方邦和比哈尔邦，让整个印度北部正在经历“医疗紧急情况”。
一直以来，印度平民党都与印度联邦政府的执政党印度人民党（BJP，下称印人党）处于对立状态。因此，阿蒂什指责印人党没能采取措施协调和遏制德里周边那些焚烧秸秆的行为，并呼吁说，“中央政府需要停止玩弄政治，采取果断行动。”
在德里周边，除了旁遮普邦由平民党执政，其他农业大邦如哈里亚纳邦、北方邦等大都由印人党掌控。德里环境负责人指责称，印度总理莫迪和印度环境部长对空气污染的不作为才是问题关键。为此，不少专家呼吁中央与地方应该抛开政党分歧，共同努力解决雾霾这一长远问题。
在雾霾问题上，相互甩锅的行为并不局限在印度国内。比如，不少印度人认为邻国巴基斯坦农民焚烧秸秆的做法加剧了本国雾霾的严峻性。巴基斯坦官员却认为，印度农业种植面积更大，焚烧的秸秆也更多，因此是罪魁祸首。由于地理位置和自然气候，巴基斯坦和印度乃至其他南亚国家在治理空气污染问题时注定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瑞士公司IQAir披露，南亚是全球空气污染最为严重的地区，2023年全球污染最严重的10个城市中有8个位于“印度河-恒河”平原，该地区人口稠密，横跨印度北部和东部以及巴基斯坦和尼泊尔的部分地区。这一片区域内，雾霾很容易跨国流动。也因此，巴基斯坦的拉合尔同印度的德里一样，都跻身世界污染最严重的城市之列。
如此情形下，巴基斯坦旁遮普省首席部长、前总理纳瓦兹·谢里夫的女儿玛丽亚姆·纳瓦兹有意访问印度，以解决紧迫的空气污染问题。据称，巴基斯坦考虑于今年年底之前在拉合尔主办一场区域气候会议。玛丽亚姆称，她将致力于推动巴印之间的“气候外交”，她还说，“风不知道两国中间存在一条边界。为了巴印两国人民的福祉，我们必须这样做。
事实上，印巴双方在治理空气污染上不缺少合作框架。两国早在1998年就连同孟加拉国、马尔代夫、尼泊尔等国签署了旨在解决空气污染问题的《马累宣言》。不过，该宣言在之后的二十多年间没能发挥出它应有的作用。
同巴基斯坦一样，中国也在雾霾问题上遭遇过“锅从天上来”的处境。来自密拉特的印人党领导人维内特·阿加瓦尔·沙尔达（Vineet Agarwal Sharda）2019年曾凭空臆测印度雾霾可能是“中国和巴基斯坦释放的有毒气体”。他谬称，“这些有毒气体有可能是任何害怕我们的邻国排放的，我觉得巴基斯坦或中国都害怕我们。”
所幸印度舆论整体是清醒的。不少印媒呼吁，“结束指责游戏，采取切实行动治理雾霾！”“为什么中国能做到，印度却不行？”《印度时报》更是直言不讳地抨击说，“德里还在争论的时候，北京已经向污染宣战。”
曾多次到访中国的穆恪杰向《凤凰周刊》坦言，“同德里一样，北京的雾霾曾经也严重，但现在好了很多。”在他看来，这是因为中国政府采取的治霾措施“落实得特别好”。
排版 / 刘佳祺
雾霾笼罩，印度该如何突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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