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烟台的烧烤,什么最好吃吗?是烤鸟贝。你以前来的时候没吃过吧?他说,这个东西看着香艳,吃着香艳,淡淡的甜,又脆,看着是个暧昧的白芽儿,吃着很有劲,用芥末拌着也很好吃。你现在写作,你会怎么描述它?

我说,“香艳。”

他说,我以为后来你更有才华了一些,没想到还跟我一样,没有长进。

有些本来注定好的事,比如天分这个东西,就很难有变化了。我跟他说,我后来在威海吃过鸟贝。当时也是觉得香艳无比。

“我依然还是十九岁,我留在这里了。如果你这次不来,我们很难再相遇了。”他喝了一杯酒。“后来她们也都走了,去了北京。你在北京遇到过她们吗?”

我摇摇头,他也摇摇头。

“你今年四十岁了吧?还是四十一岁?”他说,“跟我讲讲,你现在怎么样。”

“我有了一个女儿,你看。”我给他看照片,“她叫张小象。”

他抚掌大笑,“真是个好名字,有些气象万千的意思。”他又看着照片,“真像你。”然后说,“但她看起来可比你好得多,也幸运的多,她的耳朵高过眉毛,是个富贵命呢。”

“我没想过,你会有一个孩子,有一个女儿这件事。”

我说我很爱她。

他说我也曾获得过爱,只是没有具象到这个字眼。

你如此爱她,我觉得很好,她得到的总比你我多一些。我看你现在生活的还不错。譬如说,你这次来烟台,住在那个高楼上,正好是我昨天做的一个梦。她会很高兴的长大吧?

我说,说起来,我的女儿生下来之后,我比她得到的更多。你或许还没有想过,但是我突然发现了。

她现在所得到的一切,都是我已经拥有的。而她给我的却是我从未拥有过的,最令人惊喜振奋的东西。所以,她赠送给我的更多,而我无法给她我还未曾拥有之物,总觉得愧疚。

她未来的世界,想要的一切还是要靠她自己。

“你还在做梦吧?我也依然在做梦。”我跟他说,“也依然在瞎混,混着混着,也就四十岁了。”

“当爸爸这件事,我还没想过呢,我不想,尽管这孩子看着让我很喜欢。但是我还没准备好聊这个。”他说,“你还是给我讲讲,你十九岁离开烟台以后,做了些什么。你看起来似乎发财了。”

“什么都做过。你看看,我从这里离开后,受的伤。”我伸出手掌,掌心里有一个刀痕。“我走了之后,不久,被人捅了两刀。不过我后来报仇了。”

“真牛逼。”他眼睛一眨不眨,然后看了看自己的手心,还很光滑,上面只有一些擦不掉的油画颜料。

“有个地方你不必去了。”我跟他说。

他笑着看着我,我知道他想的,有些伤口,还是要留下。

“后来,我又去做了这个,又做了那个,我后来遇到过很多人,后来去了北京。”

“后来我写作。”我说,“我写作的时候,写你了。后来我想起你的时候,就写了一个故事,我不知道你一直留在烟台。”

“我说都是后来发生的事。”

关于命运与发财,我如今获得的都是靠幸运所获,是世界慷慨的赠送,我只是不停的走来走去,似乎也没真正的努力过。比如你从不爱读书一样,但总有一些别的事会眷顾你。有时候也不必准备好,都是突然的降临。

后来我也想过,其实这个世界看起来是个平面,可事实是一座高山。上山的路有很多,有时候看着也没有路,可总有一些人走到了山顶。

有些人靠读书,有些人靠当官,有些人歌唱得好,有些人文章写得好。但终归都是一样的,都是幸运与偶然。

“昨天我来的时候,去找那天那个饭店了,可惜没找到,但是我吃了鲅鱼饺子,炸蛎黄。依然很好吃。”

“那鲅鱼饺子,没有那天你吃的那么大。”

“刘莎莎后来我没再见过了。”我说,“元元姐姐,现在很好。”

“你不会吧。”他瞪大眼睛,“张小象。”

“不不不。”我知道他想说什么,“小象的妈妈叫Lilian,等我介绍给你认识。”

他摇摇头,说我还没准备好。

我说我跟我父亲的关系好了许多,他们都老了。

现在我想起来,当年他们面对我时,不过也是如我们一样,面对未来手足无措的年轻人罢了。

他说你别说这个。

我们在烟台攀谈到深夜,喝了许多酒。身边的人走了一波又一波,一直到最后,只剩下了我们。

他听着我讲了二十年的故事,他说这跟他做的梦有些不同。

“你看看,我的白头发。”

他说,那你一定很辛苦。

我说是啊,我总是无法避免的走进一些困局。很遗憾,我告诉了你人生的轨道。如果有可能,你可以选择另外一条路。

他哈哈笑着说,你依然还是如此的愚蠢。我们选择的每一条路上,都有一些困局啊。这是我们自己造成的,不是路造成的啊。

尽管你过得如此辛苦无聊,我也还是想去试试。

我说我戒酒很久了。

他说,你不该戒酒。

我说我,爱过许多人,但后来只有一个结局。

他说你真他妈的是个牲口。

我说后来奶奶走了,在她一百岁的时候。如果可能,你再去看看她。告诉她小象的事,给我捎一张照片给她看看。

后来我才知道,她每天求神拜佛,我们都是靠她保佑。

后来,我有些无所依靠,我很想她。

他沉默不语,看了看大海。说我明天就回家。

然后他跟我说,我不想离开十九岁。可是我要走了,我要去明天,要离开这里。

我说,那我下次来烟台就见不到你了,你也不会在这等着我了吧。

他笑着摇摇头,说这世界总有相遇,也总有等候。

我们早上还是孩子,傍晚就白了头。

我说,尽管你知道了一切,但祝你….

他摆摆手说,我明天就会忘记了今天发生的一切。你所说的一切,都是我今夜做的一个梦。

你跟我说起新生,也跟我说起死亡。这都是我还未曾领略的事,它都还没有发生,这一点我比你幸运的多。

如果未来再见到你,也许是在我二十岁,也许是在青岛,也许是在北京。祝我们再次相遇时,说起遗憾,会坦然一些。说起生命,会更热烈一些。

我还想再说说女儿,他摆摆手走了。

我回到酒店,女儿已经入睡。她今天第一次坐飞机,她睡在一个无比高大的窗前,外面就是大海。大海无声息,有一些船。我想告诉她,我刚才遇到了谁。

我亲亲她的额角,一些星光混合着船火从她发间散落出来,落了一地。

我拥着她入睡。

突然听到敲门声,我打开门。

十九岁的我站在门口,他说,

“在吗?我想看看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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