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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今天坐下来为我的小书《重读古典》补写序言。我读书原很看重序跋;我觉得一本书如果真的是一个人生命与灵魂的记录,他就会由衷地对它生出珍惜与流连,就会自然而然地通过序跋回味并反省自己的这一段思想与表达。序跋至少代表了一种从容和严肃。但这本小书最初的自序却只有廖廖数语,是因为关于古典想说的话太多反而难以措词了。
《重读古典》是我在一年间读古书的札记。二十六岁的那一年我突然生出一种强烈而神秘的要重读中国古书的愿望。或许是人走过青春、走向而立都会有那种寻找立命根基和精神皈依的需要,或许是在经历了一场青春动难之后人会对遥远而古老的文字产生亲近感,或许是猝然面对一个多变而陌生的时代人会本能地要从祖先的传统中寻找应对的力量和智慧:反正这一年我读古书读得很投入,在北京西郊的一处偏僻地方闭门谢客。
《尚书》中的征战与《史记》中的杀戮,《诗经》里的爱情和唐诗里的痛苦,这些曾经在我的祖国也即我的土地上发生过的一切都自然而真切地成为我生命历程的一部分。我觉悟到大部分时候人对最重要的启示是对面不识的,我想古中国作为一个伟大的魂灵其实一直都在向我们告诉着我们作为中国后人的秘密和使命,只是由于麻木和愚顽我们非得要在一种特殊的状态下才能真正地领悟它。在结束这一年封闭式阅读的时候我感到自己终于完成了对中国的归化,终于唤醒了作为这个东方种族的一环,延续并且更新这个种族的自觉。
这之后我来到了华北一处乡村居住并工作了一年。没有比乡村更唤起我的中国情怀的了。那在村头拄杖而立、搭手观天色的老者,那因劳苦而满脸皱褶一如中年却又性格开朗浑若顽童、不说笑话不开口的青年男人,那一件普通的花衣就打扮得娇艳美丽、被当地人称作“高山俊鸟”的农家丫头,那在夕阳中深情依依的幼杨林,那在冬夜的热炕上就着烈酒讲述的伤心或者残酷的故事,都把中国的形象与色彩印入我的心中,我知道这就是我的族人、我的家园和我的历史。那地方还有许多满族人聚居,剽悍的民风和清洁的习俗又额外增加了我几分欣喜。行在尘土飞扬的乡村道路上,我想起了我在灯下曾阅读过的中国人的经、史与诗,我明白只有这一切才能真正地感动我并且成就我,才能真正使我痛苦和幸福。
后来我当然又回到了城市,回到了高楼、电脑、好莱坞电影和后现代主义理论的世界,回到了薪水、职级、分房、购物的市民化处境。在这充满磨损、疲惫和懊恼的心灵经历中,在这日渐洋化、口益繁荣却不知为什么总让我有点心虚的“商品大潮”中,我会时时记起那个由古书和乡村所构成的朴素的中国,记起这个朴素的中国所给予我的神圣的命令。我不会拒绝却也不会苟同这个由一种异己的文化所带来的时代,我还要对它仔细地观察、体味和思量,我要把大江南北作为一个辽阔的研究田野去测度中国走向新生的可能与道路。我并且深知,在这个过程中最重要的是战胜自己身上的卑琐与渺小,做一个堂正的中国的儿子,做一个真正的知识分子。
我希望这种当代的文化实践能把我们同司马迁、杜甫、顾炎武们连接起来。
1995年于大有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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