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人被一分为二，走向未知的命运。个人身份被简化为他们选择的派别：红色和蓝色。经过你死我活的激烈争夺，胜者得到荣华富贵，败者走向悲惨死亡。
——看起来有点熟悉？
爆款剧集《鱿鱼游戏》（Squid Game）创作者、导演黄东赫，在首尔以南的Studio Cube接受媒体采访。这里是韩国最大的影视制作基地，其中一个摄影棚正是剧中竞争者宿舍的场景，但与第一季不同的是，地板上画着巨大的蓝色“O”和红色“X”，相应的蓝线和红线将房间一分为二。这正是第二季的主题：选边站队。
《鱿鱼游戏》第二季海报
黄东赫认为，分歧和选边在今天也已经成为现实世界的“主题”，“在如今的韩国，我看到老年人和年轻人之间的分歧更加严重，分界线随处可见，没有好好讲道理的余地，只有莫名的敌意。可以说，我创作第二季的灵感，正是来自现实的启迪。”
“我发现，无论走到哪里，人们都在画线，代际、阶级、种族……都可以成为画线的原因。我想讲述的故事中，包括不同选择如何造成冲突，人们如何展开对话，我还想探讨人们能否克服分歧，向着求同存异的方向前进。”
第一季首轮“我们都是木头人”关卡结束后，幸存玩家可以通过投票决定是否结束游戏，但多数人为赢得巨额奖金，选择让游戏继续进行，这是这部剧对现代社会最严厉的控诉。在第二季里，规则升级，投票结果无法结束游戏，而是将玩家分为标记明确的阵营。两个阵营的人群，一边对金钱充满贪欲，且坚信自己能赢得奖金；另一边也渴望金钱，但认为这个游戏最终将导致每个人的毁灭。“每个人都有投票权，但多数票一方可以决定一切。”黄东赫提出疑问，“所以我想问：多数就代表正确吗？”
意外的“爆款”
《鱿鱼游戏》第一季播出前，Netflix对这部剧的期望并不高，首席内容官贝拉·巴贾利亚（Bela Bajaria）当时负责Netflix海外剧集业务，“对于韩国本土团队来说，这部戏是重头戏。我们当时只想到这部剧集在亚洲会非常受欢迎，所以营销活动都是以此展开。”
Netflix为《鱿鱼游戏》第一季选定的上线日期，就很说明问题：2021年9月17日，也就是当年黄金时段艾美奖颁奖典礼后的两天。选择这个时间，说明Netflix对《鱿鱼游戏》在下一个颁奖季的表现，不抱任何期待。相比之下，第二季的上线日期，是Netflix所能提供的最佳点位：美国国家橄榄球联盟（NFL）圣诞赛事后的第二天。Netflix对该项赛事的独家直播权必然带来超高关注度。
《鱿鱼游戏》第一季海报
尽管低调亮相，但首季《鱿鱼游戏》显然抓住了晚期资本主义社会的精髓，成功将特定文化属性与童年游戏等具有讽刺意味的标志性视觉设计相结合。
得益于通过网络迅速发酵的口碑，以及Netflix针对国际内容提供的便利模式（平台提供37种语言字幕和34种语言配音），这部韩国惊悚剧迅速走红。仅用12天，《鱿鱼游戏》就成为流媒体史上最受欢迎的剧集。
根据尼尔森公司数据，该剧目前仍在包括美国在内的94个国家和地区的Netflix收视率排行榜上名列前茅，排在奇幻剧《星期三》和爱情剧《布里奇顿》前面。第一季《鱿鱼游戏》更是成为2021年美国全平台收看量亚军，观看总时长164亿分钟，仅次于《路西法》（Lucifer），但后者剧集数是84集（观看总时长183亿分钟）。
剧集的巨大成功，让黄东赫和主创团队在随后整整一年里，都在为接受奖项而奔波，最终收入囊中的包括：美国演员工会奖最佳男主角、最佳女主角和最佳特技团队奖；金球奖最佳男配角；包括最佳导演奖和最佳男主角奖在内的6项艾美奖（14项提名）。
《鱿鱼游戏》第一季剧照
作为第一位获得艾美奖最佳男主角的亚洲演员，饰演成奇勋（编号456）的李政宰认为，“韩国人喜欢在影视作品中描绘某些强烈情绪，其他地方的观众很快发现，尽管有一些文化差异，但自己能够与这些情绪产生共鸣。”
走出“舒适区”
从各方面来看，《鱿鱼游戏》续订第二季都是水到渠成的事。黄东赫回忆，“忘了是我还是Netflix方面，先提出拍摄第二季，一切都很自然。而且，我当时遇到的所有剧迷都相信肯定有第二季，所以我开始考虑，‘好吧，我们要拍第二季。’”
贝拉·巴贾利亚表示，第一季的超高关注度，给第二季的前期策划带来不少难题，“主创讨论过众口难调的问题，但我们不想刻意迎合观众，而是努力让内容有所突破，同时具有更高适配性。导演也正是这样做的。他在故事上下了很大功夫。”
《鱿鱼游戏》改编自黄东赫2009年撰写的一部未发表剧本，鉴于第一季的大部分演员都不会继续出现（因为他们的角色输掉了比赛），第二季故事必须重新开始，并且紧接第一季剧情。作为游戏的唯一幸存者和最终获胜者，成奇勋回到现实生活，计划登上飞机去美国看望女儿，但他在最后一刻改变主意，留在韩国。只要这个疯狂的游戏仍在继续，他就无法安心。黄东赫认为，“成奇勋需要完成他的使命，这就像《黑客帝国》中的尼奥，尼奥本来可以选择留在美好的幻觉中，但他选择冲破意识，摆脱‘矩阵’的掌控。”
《鱿鱼游戏》第二季海报
成功意味着创意要承受相当大的压力。黄东赫说：“拍摄第二季时，我每周至少要做两次噩梦，通常是在拍摄出现各种问题的时候。我不停地问自己，新的游戏还会像第一季一样有趣吗？角色还能像第一季一样有魅力吗？”
接受媒体采访时，黄东赫戴着一顶黑色棒球帽，上面印着“舒适区会害死你”。他对此解释，“这算是我自己的一个口号。每当我拍摄一个项目时，我必须选择走那条让我恐惧的路，因为那条路能给我更多动力去克服恐惧。我承认，《鱿鱼游戏》第二季可能是目前最让我焦虑的项目，它要么带给我前所未有的成功，要么带给我前所未有的失败。”
主演李政宰花费大量时间与黄东赫一起调整角色，让成奇勋从理想主义甚至有点幼稚的失败者，演变成执着完成任务的冷酷“高手”，“拍摄不同场景时，黄东赫导演有时会告诉我，‘第一季的成奇勋在这里出现太多了。’我知道很多观众希望看到成奇勋变得更坚强，或更愤世嫉俗，这也是我们在拍摄时一直考虑的。第二季的主题比第一季更黑暗，善良而心软的成奇勋，在这季几乎没有什么露面机会。”
《鱿鱼游戏》第二季海报
除了成奇勋，其他回归第二季的角色，还包括李秉宪饰演的黄仁昊，也就是幕后的神秘面具人；魏嘏隽饰演的黄俊昊，他在上一季寻找失踪的哥哥黄仁昊，并最终发现哥哥的身份；孔刘饰演的招募人，这位衣着考究的型男，游走于首尔的地铁内，为游戏招募玩家。成奇勋与黄仁昊两个主要角色间的冲突，是《鱿鱼游戏》后续剧情主线，他们的恩怨纠葛将持续到预计于2025年上线的第三季结尾。
个人经历催生创意
黄东赫创作《鱿鱼游戏》的灵感源于其个人经历，那是他职业生涯中尤为艰难的一段时期——电影项目融资泡汤，他发现自己年近不惑却身无分文，只能看大逃杀漫画打发时间，幻想自己能参加这样的比赛，赢得巨额奖金，并走出经济困境。
但他对于社会不平等的感受远早于此。5岁时，黄东赫的父亲死于胃癌，母亲为了养家，打着多份零工。这是黄东赫对真实底层生活的感受，“尽管母亲工作非常辛苦，但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们生活在贫困之中，无法摆脱。从我记事起，我就是家里的希望，因为我是好学生，妈妈希望我能上好大学，找到好工作，赚很多钱，让我们的家庭从底层向上爬。那是我唯一的人生目标。”不难发现，这正是第一季中成奇勋好友朴海秀的背景故事——兢兢业业工作多年，却因投资失败，被迫加入搏命游戏。
《鱿鱼游戏》导演、编剧黄东赫
高考后，黄东赫被首尔国立大学录取，但进入大学学习时，黄东赫开始思考为什么这个世界会有如此极端的贫富分化？为什么妈妈干那么多份工作，活得那么辛苦，却始终无法摆脱生活困境？
2000年，黄东赫来到美国，进入南加州大学电影学院学习。他的毕业短片讲述一位韩国女性寻找被收养弟弟的故事，短片赢得美国导演工会学生奖和学生艾美奖。获得艺术硕士学位后，黄东赫在洛杉矶工作了两年，作为一位多年旅居美国的外来者，这位年轻导演对美国的社会经济分层及阶级和种族分歧的撕裂感到震惊。他回忆，“富人生活的地区，一切都整洁漂亮，住户大部分是白人。而我上学的地方，街头有很多无家可归者，抢劫事件每天都在发生。虽然韩国也存在贫富差距，但不存在像美国那么多的种族。在洛杉矶，我看到不同阶级和种族之间，有一道巨大却无形的围墙。”
有一天，黄东赫在城际列车上凝视着窗外南洛杉矶的景象，“我仍然清楚地记得从车窗往下看到的破败和混乱，人们总说美国多么繁华富裕，但我想，也许这才是这个国家真正的样子。”
回到韩国后，黄东赫凭借其执导的第二部电影《熔炉》大获成功。这部反映韩国聋哑学校黑暗面的电影，连续三周登上韩国票房榜首，引发公众强烈愤慨。韩国国民议会最终通过名为《熔炉法》的法案，废除相关诉讼时效，并加重对未成年人和残疾人实施性犯罪的处罚。
《熔炉》剧照
有些人可能认为，这部电影带来的社会影响，已经实现了黄东赫作为电影人的目标和理想。但他直言，拍摄这部电影时自己并没有说教目的，“我不想告诉观众看完电影后应该怎么想，这没有意义。观众看完《熔炉》后提出自己的问题，这才是我想看到的。”
《熔炉》上映10年后，《鱿鱼游戏》为黄东赫带来巨大的商业利益。对这个颇有几分讽刺意味的结果，他同样毫不在意。
据报道，《鱿鱼游戏》第一季为Netflix带来近9亿美元影响力价值。目前，Netflix已从该IP衍生出真人秀、三个城市的线下互动体验，以及一部即将上线的游戏。黄东赫在一开始与Netflix签订的合同中就出售了《鱿鱼游戏》的IP使用权，他对此毫不讳言，“作为资本化社会的内容创作者，我们推出的所有东西，归根结底都是商品。我的首要目标是为观众创造娱乐内容，并为自己和投资者带来商业利益。《鱿鱼游戏》不是拿来教育公众的。”
同时，黄东赫承认，“希望自己创造的内容能给观众带来思考。”他说：“这部剧包含我面对人类和世界时感受的情感，生活中所有悲喜元素都在其中。”
“流量”并非坏事
《鱿鱼游戏》现在已经与奉俊昊执导的电影《寄生虫》并列，成为韩国文化输出高度和广度的代表作品。在好莱坞，各大流媒体平台都在追加投资韩国的原创内容，试图追赶Netflix。Netflix也早已承诺，未来4年内将投资25亿美元，用于制作韩国的电影和电视内容。
贝拉·巴贾利亚认为，“《鱿鱼游戏》改变了人们对热门剧集来源的既有认知，精彩的内容可以来自任何国家的任何地方，《鱿鱼游戏》就是最有力的证明。”
《鱿鱼游戏》第二季海报
第二季的制作预算远超第一季。黄东赫曾透露，拍摄第一季时，由于预算限制，不得不调整一些原本设定。但这一次，无论是道具、布景，还是电脑后期特效，黄东赫都享有充足资金，不必妥协。
不过，在黄东赫看来，成功的最大好处在于选角的自由度。尽管第一季有李政宰、李秉宪出演，还有孔刘客串，但由于当时Netflix在韩国相对缺乏知名度，黄东赫在为第一季招募演员时碰过不少钉子，“当时Netflix在韩国还不出名，我接触过的很多演员都拒绝出演，给出的理由是‘因为是网络剧’。第一季上线后，不少演员一夜之间知名度大增。现在，我能够为每个角色找到想要的演员。”
《鱿鱼游戏》第二季海报
第二季阵容加入几位年轻的韩国流量明星，他们的个人粉丝群体很可能进一步扩大《鱿鱼游戏》的观众基础。黄东赫表示，这是刻意为之的设计，“第一季中可以看到参加游戏的人里，年轻人并不多。因为在我最初撰写剧本时，年轻一代不太会背负巨额债务。然而，这些年，韩国就业现状低迷，再加上人们对加密货币的狂热，导致许多人年纪轻轻就深陷债务危机。”
《鱿鱼游戏》中所展现的冲突，提出很多问题，比如，人们为何会为了利益而践踏其他人？这种心理变化究竟是必然还是可以自我选择？也许正如李政宰所言：“拍摄第二季时，我脑海中最常浮现的一个词是‘良心’。我想，我们之所以还能称自己为人，是因为我们还遵从良知。当意识到自己做不到时，我们至少应该还有能力感到羞耻。”
图片：豆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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