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占敏

作家陈占敏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精彩图片
作家陈占敏

今天讲的这个题目来自于《中华读书报》对我的一次专访。

2021年11月,我的长篇小说“乡思三部曲”《大水》《棉花树》《残荷》由作家出版社出版。随后,《中华读书报》对我进行了专访。访谈最后,记者提了这样一个问题,她问我作为山东本地作家,地域对我有什么影响。我说,我出生在古东夷地区,我现在工作的这座城市也是东夷文化的发源地,这片地域对我的影响很深。这个地方是齐文化和鲁文化的交界地区。鲁文化对我有影响,齐文化对我也有影响。我的作品里那种岁月感、沧桑感、历史感、道德感,无疑是鲁文化的积淀,而我作品里那种看似荒诞的想象描述,则是齐文化的因子,我受着儒文化和齐文化双重影响。在我作品里的这样一种交织,说明地域文化对一个作家的影响是根深蒂固的。我的想象飞扬浪漫,凌空高蹈,而我情感的根却深深地植于这片乡土。《中华读书报》发表这篇访谈时,题目就取自于这个专访的结尾:《陈占敏:我的想象凌空高蹈,情感却植根于乡土》。今天这个讲座则是由这个访谈结尾生发、拓展与延伸。

“乡思三部曲”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精彩图片
“乡思三部曲”

(《大水》《棉花树》《残荷》)

陈占敏 著

作家出版社

今天所讲的植根的土地,“土地”的外延更加扩大了,它不仅仅指的是生长的一片土地,也是指生活、工作的一块地方,不仅仅局限于乡土了。而心灵的天空,指的则是作品所达到的思想境界。

我们如果认真读书,将会发现这样一个现象:一个作家,一个优秀作家,一部作品,一部堪称经典性的作品,都与一片土地有着难以分割的联系,像俄罗斯的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那些大作家,包括后来的帕斯捷尔纳克,都深深地受着俄罗斯那片土地的影响。

据记载,当年果戈里的《死魂灵》写成以后,读给普希金听。普希金是从不流泪的,听果戈里读着读着,普希金流泪了。他流着眼泪说:“我们的俄罗斯多么忧郁啊。”我的文论专著俄罗斯文学笔记就从普希金的话里取了一个题目:《忧郁的土地》。正是俄罗斯那片忧郁的土地诞生了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果戈里那样一批忧郁型作家,产生了《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卡拉马佐夫兄弟》这样一些忧郁的作品。我们读那些作品,感受最深的就是那种深深的忧郁,那种弥漫的忧郁之气深深地打动着我们。

《百年孤独》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精彩图片
《百年孤独》

[哥伦比亚]加西亚·马尔克斯 著

范晔 译

新经典文化|南海出版公司

离开俄罗斯那片土地,来到拉美。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也只能产生在拉美那片神奇的土地上。以马尔克斯、富恩特斯等那一批作家为代表的拉美文学爆炸也只能产生于拉美那片土地。那片土地上的确有魔幻存在,那种文学的魔幻现实主义只能产生于拉美,而不能产生于别的地区。拉美那片独具魔幻色彩的土地深深地影响着作家的心灵,因而滋生出了那样独具魔幻色彩的作品。

我们细细考察,将会发现,一片土地不仅对文学作品有影响,对于其他方面也影响很深。法国文艺理论家丹纳曾经说过:“一个民族永远留着他乡土的痕迹,而他定居的时候越愚昧幼稚,身上的乡土的痕迹越深刻。”看,一片土地不仅仅影响了文学作品,还影响了一个民族的性格。举例来说,蒙古族那片浩瀚的土地,便影响了蒙古民族豪放粗犷性格的形成。可以这样说,没有蒙古那片浩瀚的土地,那片辽阔的草原,就产生不了那种性格的民族,马背上的民族。马背上的民族骑着马驰骋在那片浩瀚的土地上,不可能驰骋在烟台这个地方,在烟台也就产生不了那种骑马奔驰的民族性格。

更有甚者,是一片土地对于人种的影响;这是常常会被人忽视的。非洲人种,他们那黑色的皮肤,是那片土地生出来的。非洲人的头发蜷曲着,为什么生成了那个样子呢?生成那个样子,可以反射强烈阳光的照射,不会像咱们直顺的头发在强烈阳光照射下有那种深深的烤灼感。一片土地对于人种的影响竟然这么大。

孟德斯鸠还曾说过这样的话,他说国家制度和文化类型也取决于地理环境,尤其是气候。一片土地都影响到了国家制度、文化类型,它对于文学的影响,怎样估计也不会过高。

这便讲到与我们相关的问题了。我刚才讲了一片土地对于大作家经典作品的影响,那么,它对于我们一般文学作者,意义在哪里呢?首先,一个作者在他生长、生活、工作的这片土地上扎根越深,他的作品根基越深,越坚实,不会轻飘,不会虚浮。但这只是一个方面,我今天着重要讲的是另一个方面。一个好的作家,一个好的文学写作者,他的写作要超越这片土地,这就是我今天要强调的心灵的天空

鲁迅的那片土地是鲁镇,浙江绍兴的一个镇。孔乙己产生于那里,阿Q产生于那里。但是鲁迅的作品并没有局限于鲁镇。孔乙己只是在鲁镇吗?别的地方不是也有孔乙己吗?烟台没有吗?直到现在烟台还会有孔乙己。阿Q的精神胜利法,直到现在还被好多人奉为立世法宝。这就是一个优秀作家、伟大作家的超越性,他心灵的天空打开了,他心灵的天空打开得越浩瀚越广阔,他作品的普遍性意义越强大,境界越高。伟大作家的作品并不局限于一时一地,而是超越了时空的。

曹雪芹生活在贾府,跟那样一群少男少女生活在一起。《红楼梦》写大观园里的贵族生活,宝黛爱情。可是我们一定要看到曹雪芹的伟大之处,他通过大观园这一方小小的土地,表达了对生命的悲悯。一般读者看《红楼梦》,往往只看到宝黛爱情,同情林黛玉贾宝玉,为它们的爱情悲剧洒下同情的眼泪。可是曹雪芹在他们身上,寄托的不仅仅是对某个人物命运的同情,他寄托的是对于生命的悲悯。铁槛寺,馒头庵,和尚与尼姑的修行所在,居然这样名宁。铁槛寺的对联,才是《红楼梦》的核心所在:“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这是生命的终极悲剧。读《红楼梦》,往往会把这个核心忽略了。说《红楼梦》是封建社会的百科全书,这没有错;但是,曹雪芹最终的思想却在于,生命是一场悲剧。这才是曹雪芹心灵的天空。这场悲剧上演的舞台不仅仅在大观园,不仅仅在中国,而是在整个人类世界,自古至今,以至永远,这样一场悲剧一直在上演。

福克纳,获诺贝尔文学奖的美国作家福克纳。他一直在写他的约克纳帕塔法县,他称之为邮票大的地方。他在那邮票大的地方写的是什么?他写的是在美国南北战争巨大的阴影下,人们的生活,人们的挣扎,人生的“喧哗与骚动”。他的长篇小说《我弥留之际》《喧哗与骚动》,不就是在写这个吗?

英国作家哈代,狄更斯之后英国最杰出的小说家,一直在写他的维塞克斯,爱顿荒原。他的长篇小说《德伯家的苔丝》《还乡》《无名的裘德》,还有《卡斯特桥市长》《远离尘嚣》《林地居民》,我手头正在翻译的他的又一部长篇《一双蓝蓝的眼睛》,一直在写爱顿荒原,威塞克斯。可是他在这些作品里写的苔丝的悲剧,意义却远远超出了威塞克斯,爱顿荒原。苔丝的悲剧不是也在世界各地那些青年女子身上上演吗?无名的裘德,以那种卑微的身份,想挣脱他出身的束缚,走向高处。可是,社会现实,宗法制度,却无情地压着他,他怎么也攀不上去。裘德的命运,即便在当代,不是也在我们一些读了大学读硕士读博士的青年身上重演吗?特别是一些家庭出身卑微的青年。《无名的裘德》是100年多年前写的作品了,它的意义已经远远地超越了那个时代,超越了那个地区。

正是上述这样一些作家,用不朽的作品提醒我们突破地域的局限,打开心灵的天空。

那么,怎样打开心灵的天空呢?以什么限度把心灵的天空打开呢?无限度吗?邪念丛生,恶欲膨胀,让我们心灵的天空充满这些吗?不,当然不能。康德有句话说得好,他说:“有两样东西越来越让我充满了有增无减的惊叹,头顶的星空和内心的道德法则。”康德为什么对头顶的星空和内心的道德法则充满了惊叹呢?当康德仰望星空的时候,他在想什么?他在惊叹什么?

也许可以这样说,康德在想,头顶的星空,如此浩瀚,星斗闪耀,作为一个人,即便整个人类,在这浩瀚的的星空下,无垠的宇宙中,显得多么渺小啊!这是一个惊叹。接下来还有惊叹。当我们仰望星空的时候,我们会不会想到天理昭昭,会照见世间一切,不管是作恶,还是行善,头顶的星空都在照耀着,一丝一毫也隐瞒不了啊!还在惊叹什么?天空的星斗,跟我们每一个人都有关系啊!中国自古就有这样的说法,人是顶着天上的星星的。一些伟大的作家、诗人,是文曲星下凡。每一个人都与天上的星星有对应关系。康德是不是还在惊叹这个?康德还对内心的道德法则惊叹,这就给了我们更大的启发。我们内心的道德法则应该与星斗的运行对应。

惊叹内心的道德法则,相信内心的道德法则,哪怕再小的作者,再小的作家,也要把康德的惊叹记在心里,成为限制心灵的天空的一个准则。苏联作家帕斯捷尔纳克,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苏联作家协会即开除了他的作家协会会籍,帕斯捷尔纳克被迫放弃了诺贝尔文学奖。他在写《日瓦格医生》和其他作品的时候,不看报,不听广播。他听从什么?就听从于自己内心的道德法则。有了这个内心的道德法则,就有自信,相信自己的判断。这个判断从善出发,而不是从恶出发,来判断生活,判断生活中正在发生的事情,判断周围的人,从而写出自己的作品。

《日瓦戈医生》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精彩图片
《日瓦戈医生》

[苏联]鲍里斯·帕斯捷尔纳克 著

张秉衡 译

人民文学出版社

我们基层作者有自己的优势,优势是什么?过去常说基层作者有生活,有生活,这是我们的优势。基层作者的作品从生活的土地上生长出来,不会虚浮。然而,基层作者也有劣势,劣势是什么?往往局限于一时一地,心灵的天空不能打开。心灵的天空打不开,便局限了作品的境界,没有深刻的思想,没有飞扬浪漫,不能够把沉实厚重与飞扬浪漫结合起来。一般说来,南方作家与北方作家是有区别的。北方作家的沉实厚重,南方作家往往缺少,而南方作家的空灵又往往是北方作家所缺少的。优秀作家则不能这样一概而论。南方的优秀作家,既有空灵,也会有沉实;北方的优秀作家有沉实,也会有飞扬浪漫。这就在于心灵的天空能否打开。

那么怎样打开心灵的天空呢?局限于一时一地,眼界不能开阔,单单出去旅游不行。老话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好,这话不老,并未过时。我们现在的书实在是太多了。读什么?怎么读?唐代,一个勤奋的读书者,他一生读书不辍,能把中国自古至唐代的书全部读完。到了宋代,由于新的印刷术发明出来,印的书多了。自古至宋代的书,一个读者再怎么勤奋,也读不完了。说到读书,大学者钱钟书曾经有过豪言壮语:“横扫清华图书馆。”还有一位大学者,到图书馆去借书,他不挑拣。进了图书馆,从这一头的书架子底下一排一排拿,不管是什么书,就这样把图书馆的书全部读完。

我们现在读书怎么读?书这么多,书出得这么滥,还能遇上书就读吗?10多年以前,在一次有关读书的座谈会上,我曾经讲过,“开卷有益”,这话不能再讲了,有时候开卷不但无益,反而有害。去年开发区图书馆找人写几句话,要做一个大牌子放在图书馆,倡导读书。我是这样写的:“视读书为朝圣,谦敬端肃,当然更需甄辨与拒绝。”读书,就是要经过严格的甄辨,不值得读不应该读的书,坚决拒绝。

2009年法兰克福国际书展,那一年中国是主宾国。中国作家协会派出了一个大代表团参加。我参加了中国作家代表团到德国去。那一天集体活动完了以后,我们山东的几个作家连同翻译,从驻地到奥格斯堡去参观布莱希特纪念馆,坐轻轨火车去。出了候车室,我看到了一个情景。大家都在那里等车的时候,铁轨旁的石墩上坐着一位德国老太太,满头白发,戴着老花镜,捧着一本厚厚的大书在读,旁若无人。那时候还没有手机照相,我们带的都是老式照相机。我真想过去拍个照片留下来,但我怕打扰了老太太,没有拍照,但那个德国老太太在铁轨旁捧着一本大书阅读的情景,却永远印在了我的脑海里。而那个时候,我们的读者读书,顶多只是读读流行刊物了。几年过去,现在连读刊物的也少了,都在拿着手机看。

应该强调,读书,一定要读纸质书,读圣贤书,读经典书,靠这样的读书,把我们心灵的天空打开。我们不是孔子,也不是苏格拉底,单单依靠自己的心智,打不开心灵的天空。孔子诞生的时代,人类世界还处在半蒙昧时期。人类需要文明之光照亮前行的道路。上天恩赐,在中国这块土地上诞生了孔子,在西欧诞生了苏格拉底,在印度诞生了释迦牟尼,他们在同一时代诞生。我们很难看到他们的读书经历,他们读了什么书。他们是天生的智者,他们的大脑跟我们一般人是不一样的。释迦牟在菩提树下坐来坐去,突然顿悟,创立了佛学,打开了人类心灵世界又一方天空。我们不行,我们在什么树下坐,也坐不出那样的大智来。没有办法,我们就读书吧,读圣贤书,读经典书,通过读书来打开我们心灵的天空。

就此,让我们在这里发一个誓愿吧:愿我们的根扎得越来越深,愿我们心灵的天空打开得越来越高阔,愿我们的文学星斗在群星璀璨的天空闪耀。

(本文是2024年10月21日作者在莱山区作协名家大讲堂的演讲,根据录音整理)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精彩图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