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陆蓓容
自幼与中国诗词有缘,爱好持续至今。熟悉的文本,不时顺着记忆的潮流重回心上。徘徊沉潜,常怀感激之情。虽是性分之所近,但读过优秀的研究,也就知道自己差得太远。智识的进益瞻望弗及,只能在小小园圃之中,耕获一点儿章句趣味。命笔之际,既担心那是“作者未必然”,又怕看不尽的参考文献里,早有崔颢题诗在上头。
“专业”选了美术史,真正是远游异乡。虚握着纷繁的现象,想不通它背后的道理,常畏惧宝山空手,仙源路迷。此间连园圃都没有,但见一条榛莽丛生的野径。拾起一颗果荚,就怕它是瘪的。画稿、真伪、意匠、传统,没有哪个分析工具可以处理所有事情。而且有时候,“处理所有事情”,也就等于什么都没谈。
但是为什么还有快乐呢?好像也不能浮泛地说读书就是快乐。我从所亲近的一切中,学到人可以时刻尝试观察和解释,又拿这些技艺处置了自己:人世的深林何其广大,得觅一枝,实可庆幸。不管这一枝是坚韧还是轻脆,此刻尚能栖息其上,就应尽力地整饬居所。所乐不过是吾亦爱吾庐。
辛丑岁末谒见业师,曾说起想写一写《琵琶行》。诗是旧雨,画是新知,但都在生命里沉淀了些时日,自谓桑下不止三宿。老师只说,“希望你写出新意”。闻得此语,那小心呵护的“一枝”,顿时在冷风里摇。从东风解冻写到鸿雁来宾,几番放下又拿起,是因为这个要求实在太难了。后来狠心放置一阵,再行整饬,仍觉得步履维艰。检点历日,已至癸卯长夏—墨磨人,窗阴一箭,长沟流月去无声。
艺术的创作和欣赏都与心理学相关,绘画的技艺又可与语法相发明。于此两端浅尝一番,便知绠短汲深,现学现卖绝无可能。此时只好在文本问题上,多谈构思,少谈效果。在历史影响上,举典故涵义转变的例子,描述文学传统中的普遍情形。图像世界里,多谈创作、生产的逻辑,讲述它可以变化的各种方向,说明画家所应对的难题究竟何在,他们会怎样想办法。这些话题牵涉甚广。本来只想略述梗概,却怕掠先贤之美。想尽量简单,又有点儿舍不得各种书里看来的妙想精思。更不忍尽拿粗浅的白话调兑古人言语,而不写原始出处。论文常常害意,所以此时弃之不作。加各种注释,倒是因为它能够保护文章本体完整,也不妨碍读者各自拾取关心的内容。
写作是给自己一个机会,把参差不齐的想法整理出来。谈诗全属爱好者的絮语,关于画,有些却是“观点”,因反思前辈学者的结论而得。叙述应如何调谐,才能不至于无趣,也不染油滑?向来愿意琢磨文章的关窍,还是在这些细事上百般踌躇。毕竟作文多而写书少,技艺实在有待增强。
(本文为《琵琶行:诗与画的生命史》后记)
陆蓓容 著
上海文艺出版社
本书以白居易千古名篇《琵琶行》为主轴,细绎白居易科场得意、仕途坎坷、文章传世的一生,逐段详释《琵琶行》的诗作匠心,回溯名篇诞生的白香山前史,凝视诗歌创作的文学史瞬间,并钩沉文学典故生成的全过程,最终梳理作品在后世的接受与余波。此外,本书还详细讨论了《琵琶行》相关主题的书画作品,以实例说明古代画师在处理这一文学名篇时所需面对的限制、挑战和应对,找到贯通图像与文字两个世界的通幽小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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