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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倒回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初,那一年的冬至,青州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雪,山峦、树木、古城墙都被白雪覆盖,整座古城素美又凛冽。董光亭正在着手准备跟随工作组上山下乡的相关事宜,所以这段时间把方圆十里,那些还要复诊、配药、交代的患者都轮个看了个遍。
天亮的时候雪才停住,邵春霖哆哆嗦嗦地推着一辆二八大杠,碾着几厘米厚的积雪在石板路上“爬行”,明明前几天还有一点儿花花太阳,谁知昨儿晚上就飞起了鹅毛大雪,石板路上碾着这积雪又湿又滑,刚刚转弯时连人带车摔了个四脚朝天,裤子也湿了半边,风一吹就冷得全身打颤。
▲董医生为患者切脉
这是他第三次来青州请董医生了,每次董医生都在外面出诊,娘的病情不能耽搁了,这次无论如何也要等到董医生。邵春霖将自行车停在董光亭的门口,一边跺脚一边把冻僵的手捂在嘴边哈气取暖,没站一会儿天上又飞飞扬扬飘起了雪。
快晌午的时候董光亭终于出现了,见一个从头到脚挂着雪花,鼻尖冻得通红的年轻人站在门口,便赶紧将人请进屋子。邵春霖捧着热水,牙齿颤抖着说起母亲的病情。母亲尹兰苑今年58岁,患肝病多年,四处医治都没有效,今年病情突然加重,上大医院检查说是肝硬化,如今已经发展成肝腹水卧床不起了,想求董医生前去为母亲看诊。
邵春霖提起母亲就哽咽难言,说母亲好不容易把兄妹二人拉扯大,本想着要好好侍奉母亲,等着父亲归来,一家团圆,谁曾想她竟得了这么重的病,如果父亲归来如何交代?
说到动情处邵春霖紧紧抓住董光亭的手:“董医生,听说您是顶会治疗肝病,求求您救救我娘,我和妹妹不能没有她,我们母子三人还要一起等我爹回来团聚,我娘等了快40年了。”
董光亭红着眼眶用力拍了拍邵春霖的肩膀,进里屋找出一条干净裤子递到邵春霖手里,然后快步朝门外走去,边走边回头说:”你先等着,我去隔壁借辆二八大杠,马上就跟你回去看你娘。”
两人迎着飞雪骑了五个多小时,才在太阳落山前来到了距青州80里外的白兰屯邵家。董光亭见到了被肝病折磨得卧病不起的尹老太,她面色蜡黄脸颊凹陷,形容枯瘦,四肢就像枯藤但腹部却异常鼓胀,躺在床上不停地转动着脑袋,眉头紧锁,时不时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董光亭俯下身为老人把脉,然后从头到脚作了一番检查,这时邵春霖将近期的检查报告递给他,原来尹老太是由乙型肝炎转变成慢性肝炎,由于没有得到及时恰当的治疗,再进一步发展成肝硬化,最后到肝腹水。董光亭给尹老太开了药方,告诉邵春霖等吃完一个疗程后,还要给老人家复查并调整药方,但是一定要按时按量服药。
由于晚间雪大,董光亭只得在邵家留宿一晚,晚饭时邵春霖向董光亭说起了自己的父亲。原来父亲是一名国民党军官,1949年丢下母子三人,随国民党军官大规模逃亡到台湾,母亲靠缝补浆洗和做小工拉扯兄妹二人长大,现在母子仨最大的愿望就是等父亲回来。董光亭并没有表现出太多惊讶,而是陷入了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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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9年之后万象更新,腐朽消亡,百废待兴之时,冒出一股打压中医的势力,西医大兴中医唱衰,中国传统医学岌岌可危。但是没有哪一个民族的崛起是命中注定,都必须自己争取,中医也一样,在中医生死存亡的关头,伟人站了出来,他提倡大力发展中医药,弘扬国粹,他提出:“中国医药学是一个伟大的宝库,应当努力发掘,加以提高。”一时间全国各地掀起了学习中医的热潮。
▲董医生翻阅中医经典书籍
董光亭学的是西医,但他也在这次热潮中,开始踏上了一条从零自学中医的道路。他从中医基础理论知识开始,然后逐字逐句翻阅《黄帝内经》《伤寒杂病论》等中医经典,为了读懂里面晦涩难懂的文言文,他专门去学习古汉语,包括文言文语法、词汇等知识。当能像看白话文一样看懂文言文时,他把《难经》《神农本草经》等一干主流古代典籍和《傅山医书》《民间百病秘方》等诸多民间古籍都看了个遍。
从小就聪明好学的董光亭被浩如烟海的中医深深吸引和折服,他追溯中医的起源和发展,沿着民族的脉络探索属于中医的生命线。在经典古方中他顿悟了中医的道,在临床运用中他见识了中医的妙,穿过历史长河他发现中医蕴藏着守护民族繁衍生生不息的巨大力量。
经过两年自学中医,董光亭在刚好恢复高考的1978年考入了山东中医药大学。他孜孜以求一头扎进中医,理解到辨证施治在中医中的核心地位,他认为中医面对的症状和体征都很复杂,不同的病因可能导致相似的症状,需要辨证来区分。只有明确了证型,才能精准用药。人体是一个有机整体,疾病的产生和发展是和人体内部脏腑经络的变化以及外界环境都有关联,辨证过程会综合考虑这些因素,不仅治疗疾病本身,还调整人体的整体状态,达到扶正祛邪的目的。
董光亭收回思绪,继续听邵春霖兄妹说着父母的故事,言语间流露出对一家团聚的期待。
不久后董光亭作为知识青年,随着工作组上山下乡来到潍坊贾庄村,深入农村在生产实践中学习。在这里他目睹农民兄弟生活的不易,尽量不给乡亲们添麻烦,也乐于帮乡亲们治个头疼脑热,后来只要有人生病,乡亲们第一个想到的是去请董光亭诊治,在贾庄村董光亭俨然成了一位“乡村医生”。
▲董医生为患者写方
转眼春暖花开,董光亭结束一天的劳作在院子里劈材,准备做晚饭,只见村支书叼着旱烟杆子着急忙慌地从对面田坎一路小跑过来,到跟前时,只见旱烟袋子伴着村支书的喘息声有节奏地晃来晃去。
村支书吸了一口旱烟,紧皱的眉头才随着烟雾舒展了一些,说道:“小董啊,你能到咱们屯里来,真是咱们全屯人的福气呀,你看短短两个月,屯里还有几个人没沾过你的光。”
“黄支书过奖了,我是医生嘛,这是我的职责,再说给老乡们看看病还不是举手之劳。”董光亭回答到。
“小董啊,你治疗肝病咋样?是这样的,我们屯里的马队长家属秦红才35岁得了肝硬化,在外面医治三四个月了,医院说治不好了,这不,昨天才弄回来。”
董光亭放下手里的斧子,给村支书端了一张凳子,仔细地听他说。
“昨天我去瞧了瞧,就是瘦得不成个人样了。这要真有个什么,她那三个娃娃可就造孽了哦,可怜见的。小董,要不你就给死马当活马治吧,看她自个儿的造化。”
董光亭沉思了一会儿说:“黄支书,我去洗个手,您先带我去看看这个病人吧”
“好勒,说来你不相信,我这辈子都没看走过眼儿,你是个好伢子,咱们尽力就成。”黄支书咧开嘴又吸了一口旱烟。
尽管有思想准备,但眼前的一幕还是超出董光亭的预料,这哪里是一个人?看上去就是一具披了一层薄皮的骷髅,唯独腹部高高隆起似一座土丘,真害怕那薄薄的一层皮被撑爆了,就这样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只有深陷的眼眶里一双缓慢转动的眼珠子代表着这是个活物。
董光亭虽然年纪不大,但也医治了不少肝病患者,其中也不乏重症肝病患者,但像这么触目惊心的肝腹水患者,董光亭也是第一次见到,按捺住心中的震惊。他走过去淡定地将三指搭在几乎只能摸到骨头的手腕上寻找脉搏。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董光亭的额头也一寸一寸地皱紧,整整十分钟,董光亭才收回手指,又探向那座土丘……经过一系列检查,董光亭心里大致对秦红的病情有了大致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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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住处已经是掌灯时分,董光亭静下心来思考秦红的治疗方案。秦红的肝腹水已经引发了肝肾综合症和肝性脑病,可谓重病缠身。董光亭给自己煮了一杯茶,气定神闲地分析起她的病情:肝者,罢极之本,魂之居也;其华在爪,其充在筋;以生血气。肝,是耐受疲劳的根本,也是魂的居所……他潜心钻研古籍经方,将理论知识运用到临床实践中去,自己也总结了几个方剂,其中一个他将其命名为“强肝丸”,在肝病治疗上已经取得了很显著的疗效,可以在治疗秦红上派上用场。
但是秦红病情复杂,这对董光亭是一个极大的挑战,但是他没有丝毫退缩,反而看到了机遇,如果能理清治疗这种疾病的思路,就有可能成为破解另一个难题的密码。
那段时间,董光亭把大量精力投入到了治疗秦红的病上,他运用中医为主、西医为辅的治疗方式,配以强肝丸,第二个月,秦红的那座小土丘就渐渐消了下去,第三个月肝腹水全部消退。于是,小小的贾庄村沸腾了,看着那么大一肚子的腹水,在大家眼里就是一个将死之人,居然真的被董医生给治消下去了,而且人看上去也不再像一个死物。老乡们都惊喜连连地看接下来董医生将如何“起死回生”。
这期间,邵春霖来过三次,第一次是春节前夕,他将董光亭接回白兰屯,请他为已经好转的母亲复诊,第二次是春分的时候,那时候母亲的肝腹水也已经完全消退,并能下地行走,他便带着母亲来了一趟贾庄村,请董光亭复诊。第三次是立夏前后,母亲基本康复,只需要吃一段时间的中药调理即可,念叨着要去贾庄村看看董大夫,顺便再让董大夫瞧瞧,开些调理的药回去巩固一下。
差不多立夏的时候,秦红的肝腹水全部消退,董光亭用纯中药治疗她的肝肾综合症和肝性脑病,经过一年的治疗,肝肾综合症和肝性脑病都奇迹般的痊愈了。这一年间,秦红的脸色逐渐红润,也长出一些肉,老乡看见她也会偶尔开个玩笑:“经过董大夫的治疗,现在像个人了……”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时光流转,又是一年大雪纷飞的时候,董光亭回到了青州,带着又一个破解的肝病密码投入到新一轮的攻坚之战。经过十余年的探索,他在肝病治疗中形成了自己的独创疗法,并总结归纳了针对不同类型肝病的多种方剂,这些成果在他的五十余载从医路上帮助了无数肝病患者。几乎每年春节董光亭都能收到来自全国各地患者的问候和祝福,他说这让他倍感满足和欣慰,“我们就应该为人民服务”。
▲76岁高龄的董老先生
如今已经76岁高龄的董老先生,还坚守在一线,他每天早晨8点准时到医院上班,接诊80至90个患者,直到傍晚送走最后一个患者,才踏着余晖把家还。
董老先生回忆说,他当年诊治的那位国民党军官家属尹兰苑,活到了80多岁,1988年台湾当局开放赴大陆探亲后,尹老太太的丈夫真的回到家乡寻找妻儿,邵家母子三人真的等到了父亲回归,一家团圆。邵春霖将董光亭治好母亲肝病的事告诉了父亲,邵老先生便专门和儿子来青州找到董光亭,拿出一沓美元感谢他,但董光亭坚决不收,并说:“你们给的诊金已经很丰厚了,让我看见你们一家团聚就是最好的感谢了。”
(为保护隐私,文中患者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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