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唐
作家、诗人
我来伦敦之前,除了听说伦敦是美食荒漠之外,还听说伦敦有非常浓郁的私人俱乐部文化。似乎每个中年油腻猥琐男都加入了一两个私人俱乐部,在那里看看世人或被世人看。据说,世间很多重大决定都是在这些私人俱乐部里被提出,很多打败时间的文章在这里被写出,很多千古流传的轶事在这里被碰撞而出。
来伦敦之后,我也受邀去过当地几个著名的俱乐部吃喝,雅典娜俱乐部、改革俱乐部、旅行者俱乐部、牛津剑桥俱乐部等等。
去过之后,我依旧困惑。伦敦俱乐部的经营模式很难挣到大钱,光靠线下生意,能从容接待的会员人数有限,而走高度竞争化路线,能收取的会员费以及餐饮服务价格不可能很高。但是为什么还有不少人要做?伦敦俱乐部的饭菜并不是特别好吃,甚至比外面更难吃,酒单也并不出众,甚至加价更多。况且,伦敦俱乐部的年费并不便宜,会员哪怕一次都不去也得交。伦敦俱乐部里似乎也没有什么隐秘轶事,也的确没有外面找不到的黄赌毒。但是为什么还是有不少人愿意加入俱乐部?而且,有些俱乐部还非常难进,需要两名以上的老会员推荐,才能进入申请程序。甚至,个别俱乐部火到要等老会员死去或退出,才有空位容纳新会员加入。
人类就是这样愚蠢而贱嗖嗖吗?人类在这些私人俱乐部里做什么呢?我也是人类,而且是个超级内向、超级宅的人类。溜达完十来个伦敦俱乐部之后,我竟然也愚蠢而贱嗖嗖地想,我是不是也该加入一两个?但是,我是读过书的人类,我训练过我的理智,我拒绝做冲动决定,我要想清楚我在里面可以干什么?为什么俱乐部不可替代,有什么非得在那里干的?
在俱乐部里可以吃喝。在家里也可以吃喝。我家里地下室有个自己的酒窖,批发和拍卖买的酒,性价比一定好过任何俱乐部。我住在市中心,叫外卖方便,有些外卖送到家门口还带着锅气。而且,我不挑,最近还学会了用微波炉和空气炸锅,饿急了,任何预制菜对我来说都是美味,而且,好的预制菜秒杀伦敦这个美食荒漠百分之九十的餐厅。
在俱乐部里可以会客。在其他对外开放的餐厅和咖啡馆都可以会客。非常熟悉的朋友可以请到家里。有类似爱好的朋友还可以约着一起跑步,一起打乒乓球,一起看画展,一起淘旧书店。而且,我是骨灰级死宅,骨灰级社恐,非工作场合,不喝多不敢直视其他人类。我催产素分泌极其有限,所以我基本不会客。
在俱乐部里可以读书,而且能让在场其他会员看到你读书。我在伦敦的住处是一幢两百多年前乔治亚时期建的小楼,我接手时,只改造了一个洗手间和厨房,加了一个泡澡浴缸,厨房向阳墙全部拆除,换上落地窗。每天上午,阳光满房,我雷打不动坐在厨房岛台最靠落地窗的一角,椅子是清中期花梨木梳背椅,喝茶、喝香槟、喝红酒,用《资治通鉴》下酒,用亨利·米勒下酒,用叶芝下酒。喝美了,读美了,起兴了,我就打开电脑,一顿输出,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阳光中、酒中、恍惚中觉得我的文字终将打败时间,此乐何极。而且,我还是伦敦图书馆的付费会员,这个号称伦敦最美的图书馆离住处一公里,穿过圣詹姆士公园湖上的蓝桥,走到圣詹姆士广场,就到了。算上地下室,伦敦图书馆有小十层,全部开架,藏书一定多过任何伦敦的俱乐部,还有小十个阅读室,每个阅读室人都不多,读不完又放不下的,还可以借回家。坐在阅读室里,仿佛坐在人类智慧的坟墓里,感觉天堂就该是这个样子。
但是我最后还是没经住诱惑,经朋友介绍,加入了一家伦敦的俱乐部。理由如下:
1. 请一些还没熟到可以请到家里来的朋友吃喝。吃喝完,抹嘴转身就走,不用收拾。而且,会员里基本没有中国人,认识我的非中国人很少,和朋友们吃喝不会被打扰、被拍照、被上网。
2. 做个别大型聚会。这个俱乐部不大,也是乔治亚时期的小楼,但是全部空间用于接待,三五十人的聚会也不会觉得特别拥挤。
3. 了解英国文化,接接地气。住在伦敦,除了酒圈,我不接触当地人。我在北京土生土长,在美国念MBA,在美国公司McKinsey & Co. 工作近十年,在香港工作二十多年,但是我从来没深入了解过欧洲和英国。这个俱乐部在Mayfair,房子是典型的英国老房子,装修是典型的英式装修,里面的画和艺术品也是以英国艺术家作品为主,有烧炭的真壁炉,壁炉前有旧旧的皮沙发,有能抽烟抽雪茄的露台,菜是意大利菜,服务生都说意大利口音的英语,来的会员也都按照俱乐部要求事儿事儿地穿着有领衬衫和西装。
这个俱乐部离我住处不远,我溜达溜达,经过白金汉宫门口,穿过格林公园,就到了,感觉仿佛家外之家。两年下来,我去得不多,但是也没觉得浪费,每次去,体验还都不错。十月的一天,我坐在俱乐部二楼壁炉旁,喝着酒,就着辛波斯卡的诗集,眼睛余光打量着周围,我还是想起北京的酒局,艾丹给我俩都倒了大半杯威士忌,说:“不干不是人!”只喝啤酒的狗子拎着一大扎啤酒爬上桌子,唱国际歌:“英特纳雄耐尔,一定会实现!”
本文内容收录于《世界时装之苑ELLE》24年12月刊,杂志购买可点击文末左下角“阅读原文”。
内容监制:孙哲
策划:ELLE专题组
编辑:Sher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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