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榻上瑟瑟发抖,哪怕缩进被褥里也挡不住灌进耳中的雷声,闪电瞬间映亮了室内,微微探出头的沈觞寒看见边上站着的身影。
他吓得魂飞魄散,惊叫声还没来得及脱口而出就被一把捂了回去。
手心温暖,但是有茧,是苏茗的手。她笑嘻嘻地脱了鞋袜上榻,把沈觞寒挤进里间,大大咧咧地说:“今晚雷太响了,我想挨着你睡。”
那时他们都是半大的孩子了,自然知道男女不同席的道理。沈觞寒被吓得苍白的脸色逐渐染上了一层羞涩的红。
苏茗却使劲掐了一把沈觞寒的脸:“想什么呢,你个小流氓!”
那天他睡得极为安稳,醒来见到天朗气清、秋高气爽,雨水将天空洗得碧蓝,从那之后,他再也没怕过打雷。
沈觞寒的衣物和发丝已经被雨水淋了个透湿,风雨太大了,他开始分不清自己走的路是否正确。
山路崎岖,可路中间出现了一个女子高挑的身影。她身着一身玄衣,马尾高高束起,似是也在下山赶路。
沈觞寒一眼就看出了那是苏茗。
他跌跌撞撞地往下跑,脱口而出的名字被风雨声遮盖了,他无心去想为什么苏茗会出现在这里,只知道朝下跑、朝前跑去。
“不要丢下我,”他的声音已经嘶哑了,眼泪混着雨水,冷一股热一股的淌在脸上,“苏茗……等等我……”
石板突然出现了一个缺口,沈觞寒一脚踩空,后脑勺撞在台阶锋锐的边缘,登时晕死了过去。
他的眼睛被雨水砸得无法睁开,却固执地盯着那个逐渐远行的背影。
伸出去、希望着有人能够紧紧握着的手,终究还是无力地垂在了地面上。
……
沈觞寒醒来时,看见了熟悉的陈设。
他心灰意冷地转了个身,知道自己或许是被过路的人救下来送回了宫中,路上看到的苏茗不过是他虚幻的梦影。
可身边躺着的这个呢?
他急促地喘息着,伸手去摸后脑勺,几乎要以为这是自己受伤之后产生的幻觉。
可能是动作幅度过大,女人从并不安稳的睡梦中醒来,一双清润的凤眸懒洋洋地眯起,看见他震惊的表情。
半晌才说:“我会将洛云裳平安带回,请陛下放心。”
她赤裸的身体上还有斑斑点点的吻痕,却毫无芥蒂地在床上提起心爱之人喜欢的女人,哪怕心里酸涩得快要无法忍受,却还是竭力保持着面上的平和。
沈觞寒看着她穿衣服的背影,怔愣地伸手触摸她脊背上醒目的红痕。
“……苏茗,这是什么?”
苏茗莞尔:“陛下,这是您赐给臣的军棍。”
整整三十棍,打得她半月没能下床,而后天就要启程前往北疆打仗。
她总觉得今天的皇帝有些奇怪,下一刻对方便拥了上来,力道之大,让她快要无法呼吸了。
可苏茗不觉得疼痛。
她无比眷恋着这样的温度,即使知道沈觞寒痴恋着另一个人也无所谓,因为她爱他。
可逐渐的,有湿热的液体透过她的寝衣,轻而易举烫伤了她的皮肤。
苏茗疑心是否那块刚恢复好的皮肉是否太过于柔嫩,否则为何几滴眼泪就将她全盘击溃?
明明在睡前,她看着沈觞寒餍足的侧脸,还在告诉自己,切莫贪心。
拥有过短暂的温存就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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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沈觞寒放开她时,面上已经没有了流泪的痕迹,只是一双眼红肿起来。
明明是弱冠之年的帝王了,苏茗却依旧觉得他可怜可爱。
除去终于要将心爱之人迎回宫外,她实在无法猜测沈觞寒会因为什么哭泣。
她心中异常苦涩,却强颜欢笑道:“陛下不信我?洛云裳一根汗毛都不会掉的!”
沈觞寒却在此刻直起身,认真地看着她:“苏茗,朕决定,不再攻打北疆了。”
苏茗怔住了。
军队已经集结完毕,连粮草都准备得充足,虽说苏茗确实不同意此次行军,但也不由得觉得沈觞寒实在太过于任性了。
她皱起眉:“陛下,您这次该怎么和文武百官交代呢?”
“不打了。”沈觞寒一字一顿地说,“谁有异议,便将谁杀了。苏茗,朕不在意文武百官的看法,朕只在意你。”
沈觞寒此时此刻心如擂鼓。
他不在乎苏茗惊讶的视线和表情,只顾着用手指去触摸她温暖的皮肤,一遍遍确认自己是真的回到了苏茗出征前。
他竟是在兰因寺求得了重活一世的机会。
那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再让苏茗以身试险。
苏茗哪知个中原因,她只是忧心着沈觞寒反复无常的选择会落得文臣口舌,一时间愁得微微蹙起了眉。
“陛下,可是洛云裳还在齐国,她过得很不好,”思来想去,苏茗劝道,“陛下连救她的打算也要一并搁置下来吗?”
苏茗在说这些话时,就像是在拿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自己的五脏六腑。
她仍记得沈觞寒在提起这个名字时放松而愉悦的笑容,还有下令攻打齐国时她挨的三十军棍。
好疼啊,疼得她无法再去骗自己,洛云裳该是沈觞寒多么重要的人。
沈觞寒想了想,低声道:“洛云裳要救。”
苏茗心中一痛。
可她听着沈觞寒接下来的话,一点点茫然起来。
“洛丞相是一介忠臣,太上皇在世时,我朝式微,又无公主在宫。洛云裳主动提出代替公主出嫁,如今过得不好,能救回来自然要将她救回来。”
看着苏茗茫然睁大的眼,沈觞寒只觉得她直率得可爱,忍不住上前亲了亲她微张的唇。
“苏茗、茗茗,”他的声音那么低沉,温柔地叫着苏茗十几年没人叫过的小名,“我不爱洛云裳,你放心。”
苏茗恍恍惚惚以为自己活在梦里。
从前的沈觞寒也会为了达成目的而如此温柔的诱哄她,她每次哪怕知道这不过是利用也心甘情愿。
可这次沈觞寒却是在跟她解释,还说他不爱洛云裳。
被骗的太多,苏茗当然不会相信。
她只是沉浸在那甜蜜中很短的时间,便清醒过来,更加苦涩地猜想。
沈觞寒肯定是以为她会嫉妒洛云裳,所以找了这个借口,才能让她心无旁骛地把洛云裳救出来。
忠臣之女,高风亮节,深明大义。
沈觞寒实在太了解她了,为这样一个女子去以身涉险,苏茗确实毫无怨言。
苏茗没有解散军队,而是让他们整装待发。
虽然沈觞寒口口声声说着要将战事后延到年后,至少让朝堂内不要动乱再做打算,可面对喜怒无常的君心,她实在无法放松心中绷紧的弦。
沈觞寒看在眼里,也只能苦笑,他前科累累,哪儿有脸让苏茗放松警惕?
只是他们都没料到,朝堂上还有不少眼睛死死盯着苏茗和她手中的兵符,十万大军在京城外虎视眈眈,苏茗在金銮殿内目光灼灼。
若不是老臣们耐得住性子,几乎马上就要跳出来高喊苏茗想要造反。
沈觞寒倒是半点不疑心,苏茗有无数个动手杀他的机会,更何况事到如今,她想要杀他,他只会引颈受戮。
他欠着苏茗太多条人命,被她拿走又有何妨?
何况他的苏茗,是一个这般忠诚温柔,为民着想的好将军。
这日他下朝,连政事的奏折都无意再听,径自跟着苏茗回了琼玉宫。
路过那棵结了些果子的栗树,沈觞寒轻笑道:“茗茗,你可想吃栗子糕?”
苏茗顾不得纠正他的称呼,眼眸一亮:“我以为你早就忘了!”
沈觞寒的武功和她不相上下,可他缺少常识,全然不知那味美的栗子尽数包裹在长满尖刺的栗壳中。
轻功越上树梢后,甫一伸手去摘,便被扎得手指流血。
他郁闷地跳了下来,见苏茗笑得见牙不见眼,心情都好了很多,也顾不上疼痛了,将手递于她面前,低声道:“茗茗,很疼。”
苏茗哪里见过他这般柔弱情态,一时间觉得他可怜又可笑,乐不可支地吹了吹他伤口。
“琼玉宫里有处理伤口的药粉,”她抿了抿嘴,又溜出一丝笑意,“陛下下回切莫贪嘴了,以免伤了龙躯。”
小月正在洒扫院中的落叶,见沈觞寒身着绣了五爪金龙的玄衣,未曾见过也知道了他的身份。
她腿脚一软,连忙跪倒在地:“陛下万安!”
又怯生生地捏着衣角,抬眼看向苏茗:“将军……将军,您回来了。”
说罢,便像只兔子飞快地窜进了自己的厢房。
沈觞寒奇怪地说:“你这小侍女怎么和你不太熟的模样?茗茗,你不会平日里净以欺负人家取乐吧?”
苏茗笑了好一阵,才直起腰说:“从前没见过生人,被吓着了。而且私底下,小月从不叫我将军。”
这倒是沈觞寒不知道的,他这么多年也只唤苏茗大名,最近才开始唤她“茗茗”,不禁吃味道:“小丫头都喊你别名么?那倒不是她同你生分,是你同我生分了。”
苏茗实在没想到这个角度也能吃醋,无奈地说:“她和我年岁有些差距,是我从将军府就认得的小家仆,所以索性让她唤我作‘阿茗姐姐’。”
话音刚落,就听沈觞寒眼也不眨,张口叫她名字:“阿茗姐姐。”
她脸一瞬间羞得通红。
苏茗确实比沈觞寒大两个月,所以在沈觞寒还小时,也唤过苏茗“姐姐”这个称呼。
只是他现在早已不同于当年那嫩生生的嗓音,低沉而醇厚的成年男人认真地叫起姐姐这个词时,又有着额外的挑逗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