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南京的野猪两次肇事。
11月28日，晚高峰期间，一头野猪闯进南京地铁轨道线路区域，造成多趟上下行列车不同程度地晚点。一个月前，一头野猪侵入南京南站至紫金山东站间的高铁联络线与D5515次列车相撞，引发设备故障停车，造成途经南京南站的部分列车晚点。D5515次随车机械师下车排查处置故障过程中，被邻线限速通过的列车碰撞，经抢救无效不幸身亡。
当野猪从在玄武湖游泳的“网红”变成威胁城市安全的“入侵者”，如何解决好“人猪之争”成为南京面临的难题：南京的野猪有多少？野猪为何会进城？又将如何保持治理与保护的平衡？
11月28日，野猪进入地铁轨道。受访者
市民热线5年接1427件野猪侵扰诉求
目前在南京出现的野猪多为华南野猪，大多以集群生活为主，每个种群包括6-20头个体，4-10头为一群较为常见。该种群的野猪嗅觉敏感，且犬齿发达，可以用来作为武器或挖掘工具。
2000年，野猪被列入《有重要生态、科学、社会价值的陆生野生动物名录》，野猪进入了“疯狂”繁育期，2023年7月，野猪从“三有”动物中除名。2024年1月，国家林草局表示，将野猪从“三有名录”调出，不仅有利于社会发展和群众生产生活，还更便于群众结合实际采取猎捕或者其他防控措施处理野猪致害问题。
作为野猪主要栖息地之一的南京，多年前就已经出现了野猪入侵的情况，从野猪在玄武湖游泳，到入侵酒店、大学、铁路和地铁线路，南京因野猪频繁出现在热搜上。南京绿化园林局监测结果显示，监测区域野猪种群密度从2021年每平方公里3.24头，已增加到2023年4.43头，初步估计南京全域野猪数量超过5000头。
野猪究竟给南京造成多少困扰？
南京官方发布数据显示，近5年来，南京市12345热线共接到市民群众反映的野猪侵扰相关诉求达到1427件。其中，12345热线今年共受理野猪侵扰相关诉求295件，较2023年同期的262件上升12.6%。据了解，每年6至7月和10至11月诉求量较为集中。另外，南京警方在披露的信息中也提到，近三年，涉及野猪的警情累计接报1913起，其中，2023年713起，同比上升18.83%，数据主要是动物侵扰和交通事故。
上游新闻记者了解到，不断攀升的诉求件和警情，主要集中在野猪伤人、破坏农作物以及影响生活秩序等方面，此外野猪分布区域多以江宁区、溧水区、浦口区为主，涉及紫金山周边、老山周边、江宁谷里、横溪街道、青龙山周边、溧水无想山周边等。
南京发布的偶遇野猪指南。现代快报
野猪进城或与栖息地缩小有关
今年9月，南京市民小陈在紫金山散步时拍下了野猪在山里觅食的视频，3头野猪在觅食期间不时看向路边的游客，并未出现惊恐或攻击的行为。小陈表示，他经常会在周末时到紫金山上游玩，看到过多次野猪，相较于往年，今年与野猪相遇的概率明显增加。
在浦口生活的市民王先生也坦言，近年来，在浦口看到野猪是常事，但多是在山地、林地附近，“野猪破坏农作物的事情挺普遍的，在南京野猪伤人的事情并不多，前段时间南京南站发生野猪入侵造成人员死亡事件后，大家对野猪的态度有了明显转变，之前会有人远远拍照，现在都是赶紧绕着走。”王先生说。
除南京南站野猪入侵事件外，2023年11月29日，南京建邺区南湖片区一头野猪跑进校园，在奔跑中撞倒并咬伤了一名保安；同年12月8日，野猪突然闯进南京江北新区天润城十街区小区，四处狂窜连伤三人，造成不同程度受伤，最终野猪被南京警方击毙；今年10月，有网友发布视频称，在紫金山游玩期间被一头野猪冲撞，胳膊被撞伤。
当野猪频繁出现在这座拥有超950万人口的特大城市后，“人猪之争”受到关注。摸清野猪为啥“围城”成为解决这一矛盾的关键。南京市数据局和市社科院联合发布的报告中提到，野猪频现南京，与极强的繁殖能力密切相关。一头母野猪一胎可产10至12头小猪，每年可产两胎，这意味着一年内可产二十多头“猪宝宝”。此外，南京拥有丰富的森林和湿地资源，为野猪提供了充足的食物来源和适宜的生存环境，同时缺乏老虎等天敌，导致野猪种群数量在过去4至5年内迅速增长。
市民在紫金山拍摄到的野猪。受访者
在世界动物保护协会科学家孙全辉博士看来，野猪大量出现跟生态环境改善有关，但更深层次的原因是缺乏自然天敌。野猪频繁进城，一方面是部分地区野猪种群快速增长，现有栖息地面积不足所致；另一方面可能是秋冬季节野猪开始集群活动，从山高林密的地区迁移到农村和城市郊区，增加了与人类发生冲突的风险。
这一点，在南京长期从事野猪治理工作的单庆理深有体会。“野猪是不愿意和人有太多接触的。举个简单例子，它原有的栖息地可以容纳100头野猪的正常生活，在保持生态平衡的情况下，野猪是不会进城的。随着野猪数量的增加和城市建设对山林的开发，原本的栖息地被缩小，再加上不断繁育出的野猪，就更无法满足野猪的正常生活，因此它只能进城寻找食物。”
南京大学城市规划与建筑学院教授罗小龙曾接受媒体采访时分析，地处宁镇扬丘陵地区的南京低山缓岗，过去传统的城镇发展思路又进一步对生态空间产生影响，“城市建到哪里是哪里”，更不用说预留“生态廊道”。这样一来，南京的野猪进入城市也不足为奇。
紫金山是南京野猪分布较为集中的区域。受访者
“野猪赏金猎人”是否为最优解？
为应对野猪难题，2019年起，南京启动了野猪种群监测工作，2021年首次开展野猪种群密度监测，在全市野猪分布密集区域和重要林区布点红外相机270台，重点监测境内野猪种群分布及其活动规律等情况。2022年3月，南京又在紫金山试点开展野猪种群调控。今年2月，南京市林业局印发了《全市野猪危害防控工作方案》，指导各区按照“科学防控、分类施策、因地制宜、综合治理”的原则，综合防控野猪危害。目前野猪危害防控工作由各区政府和属地管理单位根据辖区内野猪危害情况组织开展。自2022年起，截至2024年10月底，南京累计通过笼捕、围捕等方式调控野猪356头。
不久前，首支“野猪赏金猎人团”来到南京的消息再次引发关注。截至10月，南京浦口“野猪赏金猎人”团队已捕获133头野猪。上游新闻记者了解到，团队主要采用无人机和猎犬相结合的方式，猎犬发现野猪后对其进行围猎，把野猪控制住之后，猎手们再用刀或者长矛给野猪致命一击。之后，被捕获的野猪将被进行无公害处理。每捕获并且处置一头野猪，防控队可以从南京浦口区农林部门获得1900元到2900元不等的奖励。
虽然短期有所成效，但这一做法也颇受争议。山东大学动物保护研究中心主任郭鹏向上游新闻记者表示，单纯依靠猎犬围猎的方式去消灭野猪对野猪的种群和自然社会关系都会产生一定程度的破坏，甚至会对其它野生动物产生惊扰，“如果操作不当或监控不到位，使得捕猎野猪成为产业链，对生态环境造成的破坏远比野猪造成的破坏更严重。”
孙全辉也提到，在缺乏自然天敌的情况下，人工猎捕是野生动物种群调控的一种手段。野猪是生态系统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因此猎捕方案要科学论证，猎捕活动也要严格管理，减少对其他野生动物和周边群众的生产生活造成的不利影响。
如何在“克制”野猪进城的同时又不破坏生态环境？郭鹏表示，加强对野猪的监测是必须要做到的。“野猪下山最主要的目的是为了找吃的，可以在山林和城市中间设置生态走廊作为屏障，在生态走廊里种植野猪喜欢食用的植物，同时在监测区域使用无人机、红外等设备进行监测，对于有进入城区风险的野猪可以组织有经验的专业野生动物保护或救援人员，对其进行吹麻（一种用吹管进行远程麻醉的方式——编者）抓捕后，根据具体的情况进行合理放归或其他方式的安置。”郭鹏提到，对于向南京这样的特大城市，可以通过规划生态走廊的形式，将分散的野生动物栖息地进行串联，有计划、有规划地对野猪进行治理。有条件的，还可以教授在山林附近的村民使用吹麻技术，通过避免正面冲突，减少野猪对人的伤害。
单庆理建议建立屏障，并通过设置投喂点的方式进行围捕。受访者
单庆理提供的南京官方的《野猪种群调控方案》中也提到了上述观点。单庆理告诉上游新闻记者，目前对于野猪治理主要有猎枪捕杀、猎犬围补、猎套猎捕等3种方式，虽然短时间内野猪数量会减低，但却增加了野猪进城的风险。“首先，频繁使用猎枪会让野猪感觉到栖息的环境不安全，野猪就会四散而逃。而被猎犬追逐的野猪一旦慌不择路，就会横冲直撞地跑出山林，在惊恐的状态下，野猪将人类视为敌人后，就会出现伤人的情况。此外，猎套不仅会误伤其它保护动物和上山活动的人类，还无法做到控制野猪的行为。”单庆理说。
单庆理提出了建立屏障，并在隔离区设置投喂点，再通过围栏捕获野猪的方案。在单庆理此前在老山附近抓捕野猪的视频中，上游新闻记者看到，根据投喂范围的不同，布置的围栏也有所不同。在围栏附近，工作人员会事先放置一些野猪喜欢的食物，诱导野猪进入围栏后，在附近的工作人员会使用吹麻的形式对野猪进行控制。据了解，普通的小型诱捕笼由触发机构、锁定机构、报警系统组成，大型诱捕笼可以做到实时监控手机APP操作关闭。
“对于捕获的野猪也可以进行合理利用，比如经过检验检疫后，可以送到有特殊资质的养殖场经过一段时间的人工饲养后作为种猪使用。还可以送到动物园作为观赏或者用作对猛兽的野化训练。甚至可以对部分野猪进行猪瘟防疫的科学研究。”单庆理认为，无论是哪种方式都应该在处理前对野猪进行防疫检测，避免出现填埋后污染土壤和地下水的情况。
单庆理使用围笼捕获到多头野猪。受访者
做好引导和致害赔付工作
不仅是应对野猪侵扰，最大程度降低野猪活动对群众财产的损害也值得关注。以南京为例，公开报道显示：2021年，受野猪侵害，溧水区晶桥镇于巷村村民承包的八百多亩稻谷少收约4万斤粮食。浦口区汤泉街道龙井社区居民家种植玉米、花生、红薯，共计约100亩，但辛苦一年收成惨淡。汤泉街道一共14个村（社区），其中8个村（社区）毗邻老山，街道区域内农民共计种植4.03万亩苗圃，因野猪侵扰，2021年街道农民损失户均约1000元，整个街道约10万元，较往年明显增加。
2022年3月，南京市浦口区在江苏省率先启动野生动物致害政府救助商业保险机制，只要在区域内发生野生动物致害，农户均可申请理赔。
长沙野生动物保护协会会长周灿英认为，野猪泛滥的治理是一个复杂而紧迫的生态问题，需要采取一系列科学、综合的措施来应对。一是要采取生态调控策略。具体来说，首先要恢复和保护天敌种群，如狼、豹等大型猛兽，构建生态平衡的自然机制，让自然的力量去调节野猪的数量。其次是加强森林植被保护与恢复，为野猪提供更多样化的食物来源。二是要合法猎捕与资源利用。在严格监管下，适度开展野猪的合法猎捕活动，确保猎捕活动的合法、安全、人道，避免对野猪种群造成过度伤害。
周灿英还提到，对于野猪的治理做好宣传是很有必要的，要给群众做好如何去避免和野猪发生冲突的科普工作。另外，还可以设立征求意见的通道，向群众征集对野猪治理的意见和想法，多维度地优化治理措施，才能达到保障民生和保护环境之间的平衡点。
野猪在下山通道中被捕获。受访者
同样，在郭鹏看来，正确引导群众对野猪的看法也尤为重要。首先从个人行为上来说，遇到野生动物尽量不要投喂，不要围观，不要做出其它惊扰野生动物的行为。其次，从政府层面来说，加大生态屏障的建设是需要长期坚持和规划的一项重要工作。
孙全辉则建议，野猪治理常常涉及多个部门。有关部门要从构建人与自然命运共同体的高度从长计议、科学施策、统筹兼顾，不断完善野生动物保护与致害补偿机制，包括落实野生动物肇事补偿制度，积极探索商业保险制度等。通过调整保护区边界、改善栖息地质量，发展生态友好产业等方式，努力促进人与野生动物和平相处、和谐共处。
此外，对于野猪治理涉及到的法律问题，河南泽槿律师事务所主任付建认为，随着野猪侵扰事件增多，现行野生动物保护法规在应对野猪对城市生活干扰的部分不够完善，可适当放宽野猪易造成危害区域的捕杀限制，组建专业的野生动物捕捉队伍，规定严格的捕杀条件和审批流程。在致损补偿方面，根据《野生动物保护法》相关规定，由野猪造成人身伤亡、财产损失的，由当地政府给予补偿。因此，地方政府应出台相应规章进行细化，明确野生动物致人损害后申请补偿的具体流程、补偿标准、补偿部门等。除保险公司赔偿部分，可以建立政府主导的补偿基金。资金来源包括政府的专项财政拨款、社会公益捐赠、从生态环境破坏相关罚款中按一定比例提取等。
付建还提到，国家应在宏观层面明确野生动物致害补偿的基本原则，详细规定补偿的范围，除了直接的人身和财产损失外，还应包括因采取预防措施产生的合理费用，明确补偿的标准计算方法，建立公开透明的补偿申请和审核程序。
上游新闻记者 时婷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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