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凌子
(一)
关于凌姓,我总有一种迷惘。我的父亲自然姓凌,但我的母亲却也是姓凌;我的祖父当然姓凌,但我的祖母也姓凌。奥妙不在于同姓,而在于同姓却风马牛不相及,更要命的是现实中脱不了干系。
六七岁时的光景,依稀记得祖父的水烟枪锃亮,黄铜水烟枪丝毫不逊于八国联军的长枪。祖父狠命地吸,咕——咕咕,又悠然地吐,噗——噗噗,抽得时光倒转,时代混淆。合作社浪涛汹涌,门板都被拍打得如五台山山门作响。祖母挥挥手,对儿子们,也就是我的叔伯们说,你们进步吧。祖母坐在祖父身边,用根深蒂固刻骨铭心的咳嗽陪伴祖父吸完最后一壶放肆的水烟,而后,默默与一个时代诀别。儿女们总要成家,凌家的烟火总要承续。
凌氏的先祖为“凌人”,这是一个很含糊又确凿无疑的考证。周文王时,掌管皇家冰室的官儿就称“凌官”。凌氏的后代,似乎一直处于临界状态,绝对不颓败,又永远不辉煌。百家姓中,凌氏一直排在百位之外。名人录中,凌氏始终寥若晨星。《三国志》里的凌统,算一员。是史实也是小说,作不得准。一衣带水的浙江湖州,明代出了个凌濛初,算姓凌的骄傲,但终究守着书斋编书,摇着扁舟卖书,酸不溜秋,拍案而不惊奇。
那时,太平天国传奇犹存,义和团运动风起云涌。广东是发源地。有个凌十八,农民出身,揭竿起义,结果出师未捷身先死。祖母说,那凌十八为土匪,与我家无涉。祖母说得斩钉截铁,虽然祖母连她的生身父母都已依稀。凌氏在广东肯定有一脉,但与祖母的关联度最多是“或然”。恰如飘飘的榕树气根,又如袅袅的鸦片烟絮,无论是寻家之根还是刨国之耻,都让人无从下手。
吴地家谱,凌氏零落,成不得大气象。倒是姑苏分湖滩旁的一支,志士精神,诗人气息,每每被“牢骚太盛”的柳亚子提及。柳系南社巨子,“愤青”时绝对“愤清”。分湖边上有午梦堂,午梦堂中曾走出个娉娉袅袅的绝代才女叶小鸾(据说是林黛玉原型),一簇梅花凄艳至今。这里当是我的家谱属地?因为我看到了旗杆石!
旗杆石铺作了河阶,尚有几块垒成了猪圈。这让我马上想到我的出生地——同邑黎里的扎网港。扎网港是俗称,但一座水泥桥标志性地“铁定”了其称谓。三个端庄大气的阴文红字,出自我那少年壮志尚未凌云的凌以舅之手。那时,以舅高考落榜,蛰居乡村。许多年后,以舅壮志凌云,离了土,当了官,却不幸身陷极度的不自由。
水泥桥不远处,就是凌家老宅,我的“血地”。我能理解,祖母姓凌,是因为被送给了凌家,做了我爷爷凌家的媳妇;我母亲姓凌,因为我母亲被送给了另一个凌家,做了我舅舅家的姐姐。两个凌家毗邻而居,却说不清道不明是否有血缘。命运的安排,有时就如历史的改写,取决于偶然,取决于不可能中的可能。现实中很平淡,一经勾勒,玄机四伏。
祖母叫凌阿品。我必须要刻录这一笔。小时候,许多的歌谣,就是由我名叫阿品的祖母唱给我听的。那时,祖母真的很漂亮,但总是咳,总似一朵柔花不胜骄阳地垂睫。贵族气质其实是一种潜在的基因,祖母生父乃当年上海滩上一巨商,来自广东,贸易“淡巴菰”。因为多妾寡子,做保姆者当仁不让牵了根线,出主意“女换男”。祖母的命运由此地覆天翻。只是不知,当年翻上天的小子是否真的漫步云中。交换的那家,便是我的“土八路”祖父家。祖父凭空捡得一位千金。当然,我始终认为,祖父是英俊的,祖父的意中人或是“母大虫”式的——这可能印证了鲁迅先生《文学与出汗》中的阶级观。
(二)
祖父家人口众多,关系庞杂。礼仪场域,可能点滴都上纲上线;但到了河边,到了河阶头,则亲情如水。当年,绝对是一个大家族的招牌、名片、集体宣言。母亲养母处的河阶玲珑,而我父亲处的河阶人多势众,一副土豪相。记得有十来米开阔,一二米高下,最高端置一偌大的磨刀石,磨刀霍霍,杀气腾腾。那么偌大的磨刀石,在磨过合作社、人民公社的镰刀后,竟让小嘛小儿郎的我一跤跌翻,如同一陀螺,骨碌碌直旋到河伯打盹处。河伯说,哪来的小子,饶了他,戳个印记送回去。我的额头至今留着个疤痕,铜钱状,熠熠生辉。
河阶的条石,非同一般。观过午梦堂的梅花后,我确信,那非同一般的河阶,可能就是用不同凡响的旗杆石奠基的。旗杆石,千年科举的丰碑啊。莫非我那凌姓的祖先真中过举人、进士?但查不着族谱,口头传说往往会把不远朝代发生的事朦胧成童话或神话,叫人信也不是,不信又不甘。还是祖母说得好,“看我龙孙”,她那时是抚着我,我那时是刚考上中师,“书包翻身”。
查阅地方史料,发现有一块宋代碑刻,为墓志铭。这铭仿佛是千年前就为我外来的祖母“百年”后预设的。铭曰:“孺人姓凌氏,家世吴松之黎水,……里人知与不知,咸谓有古贤妇风。……”又得《百城烟水》,系清初吴江人徐崧所编,内有一首诗,直截了当描绘了我与祖母生长的村落。诗题中标明发生地为“黎川撒网港”。为使阅读明晰,有一串常识史料须作简明交代。江南吴江,建县于后梁开平三年(公元909年)。古吴淞江发源于此,故古称淞江(松江)。黎里是吴江历史悠久的一个古镇,本“梨花村落”,市河三里号称“黎川”。撒网港为“黎川”乡野,想当年准是龙潜鱼跃。当我不得志的以舅中规中矩地题书“扎网港”三字时,他的眼中,可能只有最现实的水泥桥和计划经济。谬也,既曰“撒网”,焉能“扎网”,“文化大革命”的后遗症可见一斑。徐大诗人游手好闲却脚踏实地,他在诗中写道:“农夫岁苦低田浸,渔子时探赤鲤长。场上积薪高过屋,港边晒网半沿墙。”网我见过,但“晒网半沿墙”的景观我没领教过。
(三)
人得明白世理,特定的大环境就是陨石袭击,你抵抗不了。我的“公公”就知趣。“公公”的称谓在当今普遍误导的宫廷剧中,阉割,雌声,变态。但我的“公公”却是堂堂男子汉,他是在祖父的兄弟病殁后续赘的,乡间俗称“填黄膀”,理论上也是“爷爷”。如此赘述,只缘于要说明复杂的问题其实很单纯,而单纯的关系一遇“偶然”却十二万分纠结。“公公”与我如此亲近,以致我那正宗的爷爷气不打一处来。
我的侄儿结婚了,这是家庭的事,却必须扯牵上家族的事。侄儿娶的是“外地人”,在我看来,自然得一如地球村中溜达之邂逅;而在那时没邂逅之溜达的兄弟想来,可能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不知祖父得祖母时,可曾有与此相反又相呼应的心理?侄儿的婚宴浩荡至极,在招摇的六十六桌中,女方宛在水中央,占得画龙点睛的三桌,意味深长。侄儿在婚礼上的表白,犹如外星人,拘谨得衣衫与肺腑都一丝不苟。我知道那是耿直又虚荣的基因在作祟。压轴的戏是侄儿拼命地与哥们儿喝酒,一时百感交集而无动于衷。我想起了我的所谓婚礼,寒酸得近乎荒诞,但高傲得让自己超过王子。
感念妻子,感念女儿。人生是河流,流淌或奔涌都是水的本性,也是时势使然。一个人命再好,若运不好,还是无能为力好不到哪儿去;一个人运再不好,但命好,同类参照还是可以聊以自慰以至自命不凡的。这就涉及第三个问题——心态,崇高思想体系中则拔高为价值观、人生观、世界观。我做不到视窗与行云齐飞,梦想与晚餐一色,但我认证某种至情至理至趣,一脉相承。家族是一载体,姓氏是一标签。
(四)
回到吴淞江源头一隅,我把情感与思想的网再度撒向生我养我的一方水土——现在我名正言顺唤之为“撒网港”。以舅没能回家。
许多故事,因为许多的叨念而一厢情愿地变了味。现实的变迁何尝不是如此。袁世凯过一把帝皇瘾,说穿了是闹剧,他把历史当成了“理所当然”,而把现实当作了“梦想成真”。回归本土坐标,袁了伟是否是袁了凡的后裔,我不得而知。乡土眼界中,袁家也是了不得的人家。明人袁了凡,生活在吴江,以“善”知名,《了凡四训》劝人为善,让惺惺相惜的儒者以女相许,而让假惺惺附庸风雅的“儒商”远悦近来。我祖母的父亲也许就是其一,他以妾生的女儿交换子嗣,与袁世凯称帝异曲同工,十九不离撺掇。杰出的女佣就如极不简单的机要秘书,拿准了主子的心理就可以拿捏最烫手的山芋。因此,当袁家后代与我侄儿一同出国时,我知道,新一代的联盟再度形成。莫名而又自然,就如袁克定就是袁能定——“克”作“能”讲。事实上,了伟与我同学,与我弟则是以后的同学。但我与所有的同学都淡然,差错在于当时没资本把同学当作同学,在今天则懒得再把同学殷勤地补足为同学。命运决定性格,而率性的性格决定了人情世故整个儿“随机”。是对还是错,无解。
因为深信“土地万万年”,我的祖父一万年都忠实地做了土地的奴隶——但在有限的百年内都没能做稳那样憨厚的奴隶。他拼命置田,拼命与时代大潮逆戗,结果,蚀了老本,误了子女。了伟聪明,他知道,他的祖上是抹把泪还得抹把汗的贫下中农。曾祖母袁氏,光绪年间在沪上大老爷——我祖母的生父处,当贴身女佣。袁家曾祖母就是我祖母“狸猫换太子”事件的一手缔造者。
贾平凹先生写过一个不太著名的小品,叫《一块土地》,我以为那不是小说,也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记录。只有经历过或宗教般醒悟过,才知道个体的人、家庭的家族,面对大变革,真的很脆弱,很被动。我的祖父,为一块土地,“一世做了白长工”;我诅咒土地,争得一个城里人身份,却再构筑不起独家独院的小乐园。
我的大伯拿着《新民晚报》,上面有我侄儿的文章,写的是我们独脚圩的事。大伯酷似祖父,只是祖父一辈子扶犁,大伯则不失时机握了笔——当了当年的大队会计。他的手总那么抖,以致说话不得不跟着发自肺腑地颤抖。那篇豆腐干一般的小文章《田里竖起洋招牌》在开工典礼上,展示了一副诸葛孔明“前算一千,后算八百”的超然姿态。好在开发商不懂得,更不在乎。若干年后,别墅一栋栋盖起来了,盖章的官儿一茬茬调动了,但入住的灯光在哪儿呢。“梨园别墅”,空穴由风。
不速之客成寓公,“皮叔”大模大样、大摇大摆进驻“梨园”了。那是某年冬至后的事,雪花飘扬,年关临近。皮叔忽然“雁归来”,但倏忽“鸿飞哪复计东西”。春节过后,秘密揭晓,原来皮叔一直在外头混,开“皮包公司”,且欠下一屁股赌债,于是,回乡而不归家,驻扎鬼都寻不见一个的别墅,你说高明不高明。
(五)
皮叔本质猥琐。起点明显不公平,你能让鱼儿跃成龙吗?皮叔没抡起板斧,还得归功于我祖上柔弱的遗传。我们叫他“皮叔”。这里面颇有讲究,一个大家庭的种种原则与种种微妙,其实就在于一个称呼。如果我呼皮叔为“阿叔”,那再隔膜也不在乎一包“烟”。硬性加上前缀“皮”,“叔”的属性便有天壤之别。追本溯源,错在历史。好在时代大变革,还计较什么呢。故事讲不清,就这样算了吧。
把皮叔赶出“空穴由风”的正是后来居上的更无赖者,好在那时,毒气们尘埃们老鼠们以及视死如归的钉子户们集体进攻“梨园”了。于是“别墅”一别而成“野土”,送人都差一个档次了。十年后,当我开车经过“别墅”时,依然有一种“梨园”的怀念——遥望炊烟的乡愁啊。
可舅回来了。可舅比以舅年长,早先做泥工,经过努力当上了村校的代课教师,又以无以伦比的勤奋,取得了“转正”资格。可舅的目光就是比村子里所有的道路都远,他的拼搏又令所有同龄人望尘莫及。因而,当更大的机遇降临——京城顶班,他三下五除二,抛却羁绊,搁置争议,也撇下小他五六岁的以舅,挥挥手,捷足先登了。世界怎么就这么明明白白又不可思议地推进?我们还是一个扎网港。至今,我都搞不清成近亲的都是毗邻,而毗邻的都姓凌却又似乎无关DNA。神秘演绎,属某种冥冥的注定,但一现实呈现,很自然平凡不足为奇。皮叔寄寓的“别墅”,资产阶级野心后无产阶级专政,后来连流浪者都趾高气扬,不屑一顾了。流浪者的要求其实并不低,首先是生存,而生存的最大寄托是城市。因此,当“别墅”杂草繁荣,而直刺要害的毒气让最有抵御能力的心肺都忍无可忍时,我的故乡再度沦为边缘。
我找到祖母的坟,不敢那么肯定,但绝对不会有大错。近旁平添了几座新坟。这都是(准确的表述为“却是”)当下的事,不可思议。我的祖母,她在我新婚前撒手人间,留给我与我将过门娇妻的印象是惊艳的传说与水晶般透亮的童谣。天国中,祖母还咳嗽吗,咳嗽中还带血丝吗?记得当年,每到冬季,祖母总要那么无奈地咳嗽,但又总咳得那么柔肠寸断——把那种与生俱来如林黛玉一般的千金小姐本色宣告无遗。那时,祖母是贵小姐,而我臆想中就是一脉相承的贵族公子。我骄傲,我感动,我默默宣誓。
童年的那些岁月,除了与祖母共眠,就是听祖母梦呓似的念童谣。祖母的可爱就在于集体劳作得那么不堪却总不忘荡荡幽幽中的丝丝记忆。榕树,大烟,金碧辉煌的客厅,奶妈往返的卧室。那年七岁吧,父亲说,该上学了,得回小屋一个人睡了。祖母点着我的鼻子说,这样好。我不快活,暗中却有长大成人的豪迈感。祖母唱了个歌谣,如同她累极反而睡不着时给我讲她童年往事一般。歌词活泼,令我敏感性地害臊,总觉得祖母似乎已遥想我情窦初开乃至洞房花烛。许多许多年后,我成家立业,每忆起祖母对我的期盼,总有一种昨日再来的温馨感。在我上中师后,祖母以“凌家读书人”的骄傲不时对我讲家史,讲她“马航失联”一般的亲人。某年暑假,我竟然自信地对祖母说,我要写一本书,写你。一时,祖母竟娇羞得如新嫁娘一般。那时,我19岁,祖母早不吃治咳嗽的土方草药了,也不再与子女们计较寻亲的事了。从小就身份不明,从小就被抛弃,想起来再怎么也是伤心。
祖母的坟在河边,小河在此处荒凉地绕了一个弯。人迹罕至,只有野草与春天的油菜花蓬勃相伴。年少时,跟着成年人,我曾在此处捞得极大的河蚌。祖母下葬时,机船突突突开到此处。风轻云淡,野旷天低。伯父们栽下了一棵柏树。柏树色如“桑冬青”,每到冬天,一如既往,一往情深,翠得深厚,青得浓重。
(六)
当时间的年轮滑到某处时,我们并不以为然;再回望,却“只是当时已惘然”,定格。2014年,一生一世,我独自去了祖母的坟地。祖母的坟头,难觅疯狂岁月中匆忙埋葬的祖父骨灰。被水冲走的可能性不大。水都拦截了,水都死了。祖父“隐形的冤家”——我的“公公”,在他未过世时就被不孝的儿孙抛弃,记得他的骨殖甏在安葬时就有人抱不平——注定将被他乡激荡的河水无情冲走。世间万事,情何以堪。对此,我们只有感喟、祝福,或为自己的未来默然。
想不到,祖母边上葬了三代人。最年少的是袁家的长孙,三代独子,理应如袁克定一般或“我爸是李刚”一类。依偎祖母坟茔边的“袁孙”名贵志,他的先人即是上文提及的揭开我们凌家另类篇章的袁家曾祖母。
贵志真的很“贵”,单传(乡间说法叫“独粒种”),惯宠。未到成年,他就与邻居多子女的外来户“串联”。那时,扎网港好多后生馋涎外来户的女儿,个个如芙蓉出水红莲吐蕊。贵志自甘堕落,“摸蚌捉黄鳝”。时势激进,潮流浩荡。贵志住进了破庙改建的生产队仓库,生产队仓库在世纪之交又轮回作“烧香小庙”。有人说,贵志是挖得了银子而被阴损的。变故的老宅为阴宅,埋藏的钱财为阴银。白银白骨样,贵志受得起吗?月黑风高的传说中,贵志吃酒吃肉,祭祖又装孙子,暴富,又暴亡。这事,真怪。想不到,2010年,在互联网普及得比“撒网”还散漫的年代,贵志的骨灰竟不去“世纪墓地”而要与我的祖母挤在一处——能冲荡走泥土与印记的水早“默迹”了,小河都给“开发”填埋了。好在开发永远是概念圈地,不在乎的是野草、油菜和青青得不知谁为主的麦苗。
我为找不到祖父而自怨自艾。祖父自绝于时代,归因“不作不死”?设想祖父也荫得祖上“旗杆石”的一点恩泽,那么,他当识时务,“空空如也”做不到,至少能做到“就这样算了吧”。梦中,以后是冥冥中,我总可怜我的祖父,进而更刻骨铭心地感念我的祖母,最终的坚强还是属于女人。
扎网港此刻与“网”风马牛不相及。河断流了,港湮没了。一哄而起的城市化运动与新农村集居,让我的故乡再不用较真“扎网”与“撒网”了。
(七)
同样的,我早早乖乖地当了“背叛者”——迁居县城。县城在松陵,对外的称呼很特别,只言吴江。吴江,有着许多诗情画意的别称,如“松江”“笠泽”“震泽”“鲈乡”以至“青草滩”之说,这些别称,足以让人浮想联翩,或可让人沉醉不愿醒。只是,浮想的背景变了,沉醉的要素错乱了。外人乘车到“吴江”,千万要弄明白讲清楚是吴江的哪里,是哪里的吴江。
松陵之“陵”,一望可知,丰隆,坟也。事实上,松陵属凹地。越是低湿,就越要显摆。历史上,松陵之所以成为吴江千年县府,就在于它的“矮子里拔长子”,稍稍高过周边。于是,唯恐他人不知,歪打正着,故意把好端端的县城自贬(封)为“陵”。新中国成立后,吴江县府一直作为地标,松柏森然,历任领导均守土为本,不肯(不敢)轻易搬迁。然2008年那场百年罕遇的南方大雪,压折青松翠柏,竟将县府的大树摧毁。
树的地标没有了,不必了。千年的公孙银杏被推倒了,运走了。房地产广告铺天盖地,落成使用不数年的新大厦不肯消停片刻,路面、装饰时时更新。
棺材的口彩是“升官发财”,“坟”的诠释当是“高中”?我知道,此时此刻,此情此景,步入此地此境的可舅,一准会想得更纷繁而更不可思议。
国学大师南怀瑾先生来太湖边上的庙港定居,主持了太湖大学堂,仙风道骨,一时弟子云集,但毕竟小众化,神秘。著名社会学家费孝通先生以先知先觉与脚踏实地之精神,把庙港开弦弓村缔造成学术领域、国际视野中的文化标识——“江村”。世纪之交,应和着江村文化与南师国学,庙港大闸蟹与太湖蓝藻,风生水起,风起云涌,一物生一物,又一物降一物。
祖父是绝对忠诚且坦诚的。他一生的自卑与完美可能也就在于他得到了“天上掉下个林妹妹”的我祖母。一切如烟往事,一切往事并非如烟。以相对论与宿命论而言,这些真的是真的与假的无所谓的。一块土地,乃是千古症结之所在——祖父为一块土地而伤心,父亲们因一块土地而茫然,我辈们因一块土地而雄心勃勃又牢骚太盛。
扎网港的后人大多进城或“被进城”了,成了居民或新市民。我的祖父一如既往,在不再生长禾苗的田地之下,唉声叹气。他不是知识分子,但他可能以一种与生俱来的忧伤宣示着未来。
事实上,我还是想俯首贴耳,听听大地深处的声息。在故乡故土的漠漠黑野,我的视线如月光,单纯,朦胧,不确定。祖父告诉我,他早远逝——行星历来都是这么说的,你看到的是我百年千年万年前的一眨眼。
终于揭晓,我的祖母不姓凌,而姓罗,星罗棋布的罗。在送别大姑父的路上,大姑母无能为力而又斩钉截铁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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