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又一批学子走进大学,开启新人生新阶段。即使进入顶级学府求学的青年学子,也会有很多困惑、疑问。

9月7日,在北大社会学系的开学典礼上,该系助理教授张哲,面向北大社会学系新生谈了一个重要问题:身为大学生,在精力十分有限的情况下,应该在多大程度上关注社会现实的问题?

张哲借助《激情、技艺与方法》一书指出,近年来社会科学、尤其是实证研究的部分,越来越追求“科学化”,但科学化并不意味着“去人格化”。书中总结指出,虽然通往卓越的道路并无统一模版,但最优秀的这些学者都具备三项重要特质:丰富的人生阅历、饱满的研究激情以及愿意承担智识和职业上的风险。以下是演讲原文,转载自北大社会学系官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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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会学系的老师们、同学们:

大家好!我是张哲。很荣幸作为今天的教师代表发言,也很荣幸,我担任了2023级社会学系本科生的班主任。做班主任呢,有一项工作就是要跟同学们谈话。陆续已经有一些同学来找过我了,大部分就是随便聊聊天,顺便问一些跟保研、双学位、或者今后就业相关的话题。大家好像都挺着急的。

但昨天上午,有一位同学到办公室找我,她问了我一个非常有意思的问题。她说她对很多社会议题、社会现象都非常关注,例如性别对立、性少数人群、社会上的弱势群体,等等。但她又觉得自己什么都改变不了,什么都做不了,而且觉得自己关注这些太多,会有很大的“情绪成本”,所以她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去学一些文学、艺术类的课程,让自己解脱出来。但她又担心,如果真的这样,自己会因此变得消极和冷漠,似乎有违她选择社会学的初衷,所以她觉得特别纠结。这个问题我觉得在咱们社会学系,或者广义的人文社科专业的同学中可能相当普遍,我们今天不如就聊聊这个话题吧。

我很能理解那位同学说的,关注现实社会的“情绪成本”,甚至有同学担心自己会“政治性抑郁”。毕竟,放眼望去,在这个广袤的星球上,每时每刻,包括现在,都有着无穷无尽的苦难和悲剧。我们关注它们,很可能会因此感到焦虑、悲伤、无力、愤怒、甚至恐惧。况且人们的注意力和同情心都是那么有限,我们的精力也非常有限。每天都有那么多日常的任务要应对,要卷绩点、要做学工、要健身、要社交、要恋爱。我们在多大程度上能够真的去关心公平和正义的问题,或者是探究国家和民族的命运前途呢?所以有同学觉得应该适度屏蔽“远方的哭声”,坚持实用主义,该卷绩点就去卷;或者我们可以追求“小确幸”,用一些能够感受到的、当下的、即时的幸福,去对抗外部世界的巨大的不确定性。这是一种很自然的心理防御机制。但要真这样做了,为什么大家又觉得有点不甘心呢?在座的既有本科新生,也有已经进入硕博阶段的初级研究者,那么,做一个好的社会学学生,或者是未来的社会学家,我们到底应该在多大程度上去关注社会现实呢?

我在读博士的时候有一位老师,叫Richard Snyder, 他和另外一名合作者采访了20世纪特别重要的一些政治学家,他们用访谈的形式写了一本书,叫《激情、技艺与方法》。受访人包括巴林顿-摩尔、罗伯特-达尔、亨廷顿、詹姆斯-斯科特等等如雷贯耳的名字。然后Snyder还开了一门课,就专门讲这十几位学者的人生经历和他们的研究之间的关系。我当时是抱着混学分的心态选了这课,觉得不就是听点人生故事么。但一学期读下来,我非常喜欢这门课,觉得收获很大。

近年来,社会科学,尤其是实证研究的部分,越来越追求“科学化”,大家对因果推断、量化数据、大数据的追求日益青睐。这都是非常好的。不过这本书告诉我们,科学化并不意味着“去人格化”。通过这15位顶尖学者的访谈故事,Snyder总结道,虽然通往卓越的道路并无统一模版,但最优秀的这些学者都具备三项重要特质:丰富的人生阅历、饱满的研究激情、以及愿意承担智识和职业上的风险。我理解这三者的关系可能是层层推进的,丰富的人生阅历激发了这些学者的激情,这样的激情又使得他们甘愿承受一定的风险。我们在座的诸位都并没有经历过、希望也不会经历这些学者们经历的那种人生——二战、大萧条、经济崩溃、纳粹大屠杀这样人类历史上最深重的灾难和最残酷的洗礼。但我们应该看到,假如没有这些跌宕起伏的人生阅历,没有见证人类如此的苦难和荒诞,他们可能就不会执着于国家、军队、战争与和平、民主与独裁这样问题的思考,无法洞察人性之幽微和制度之复杂,也无法取得如此显著的成就。

见贤思齐,我们能做的是什么呢?我觉得我们可以做到去关注社会现实、走进田野,去倾听、去观察、去共情,跟广阔世界的人们建立联结。想要对我们所做的研究、所学的理论抱有深沉的、持久的激情,也许我们应该尝试去打破实证研究和规范性理论之间的界限,我们得坚信我们所做的研究不但对学术圈有价值,也对现实世界有影响——我们希望我们的研究能让我们对世界的理解和认知增加一点点,也能让世界变得更好一点点。我自己上课每次讲到顾颉刚和费孝通辩论“中华民族是一个”,我都能感到这些前辈学人的激情与智慧的碰撞。透过他们言辞之间的火花四溅,我们能看到他们的赤子之心。他们辩论“中华民族”的定义、叩问“我们是谁”,这既是社会学家在探寻真理、在已有的智识边界上寻求突破,也是那一代知识精英在国家危亡时刻,将自己的智慧与激情投入到救亡图存的使命中去。

所以,想要成为一个卓越的社会学学者,在道德上的考量之外,仅仅为了在专业上有所成就,我们也必须以一种诚挚的心态去关照社会现实,将自己的研究与社会现实紧密相连。如果仅仅把我们的研究当作一份朝九晚五的工作,我们大概率会陷入专业主义的铁笼,无法获得这种持久的激情,更别提在专业或智识上承担什么风险。

当然,话说回来,同学们,即便你热情地关注甚至参与社会现实,并因此获得了饱满的学术激情,这也并不保证你一定能成为卓越的学者。毕竟,想成为那样的学者,可能还需要你有天资、够勤勉、有自我约束的意志力、旺盛的好奇心、独到的创造力,大概率还需要一些好运气。但这些是另外的话题了。不论如何,我们作为北京大学的学生,北京大学社会学系的学生、未来中国的社会学家,我们学习知识、做研究的初衷肯定都不止是为了停留在自己的舒适圈、追求生活中的小确幸。行行重行行,既是我们的方法论,也应该是我们的世界观。

最后送给大家一句话,它的英文表达是,May you live in interesting times. 直译就是“愿你生活在有趣的时代”。确实很有趣,这句话最早是老张伯伦----那位著名的英国搞绥靖政策的首相张伯伦的父亲----在一次演讲中先使用的。但英国人都认为这句话是一位英国外交官从中国学来的,说这是一句古老的中国谚语。有趣的点在于,我们从来找不到对应的中文谚语。英国人认为,这是一句中国人的反话,它表面上是祝福,但实际上有点反讽。因为无趣的时代才可能是比较岁月静好的,而“有趣的时代”常常意味着更多的麻烦,可能是时代洪流,甚至惊涛骇浪。但今天我在这里并不是当作反话使用它,我真诚地祝福各位都能够成为成功的社会学家,因此,愿你们生活在一个有趣的时代,并且拥抱它。

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