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造化”是我国古代一切有创造性的画家所提倡的。明、清食古不化之风曾遭到一些革新派的反对。清人石涛痛恨那些把“师造化”变成一句空话的“正统”派,在他的《画语录》中针对脱离生活、一味重古仿古的恶习,提出“搜尽奇峰打草稿”的艺术主张。慷慨陈词:“古之须眉,不能生在我之面目;古之肺腑,不能安入我之腹肠”发出“我自发我之肺腑,揭我之须眉”的大胆议论。
李可染 西湖黄龙洞 51cm×44cm 1956年
终生俯案摹古,所谓“画于南窗之下”,那就是没有走出画室。有些人走了出去,看看真山真水,这很好,比经常关在画室里要好得多,但若能进行写生就更进了一步。“看”比写生要差得多,因为“看”只能得到一个模糊的印象,只有写生才能形象地、真实而具体地深入认识客观世界,丰富和提高形象思维。
有些人,出去写生,贪多求快、浮光掠影,匆匆忙忙只勾一些非常简略的轮廓,记些符号,回来再以自己的习惯、作风来画,这样难免把作品画得千篇一律。顶多只在构图上说明是某某地方,不是能深入对象、真实反映生活。因为客观事物千变万化,以山水画的主要表现对象自然景物来说,有春夏秋冬,风晴雨雪,朝霞暮霭……变化无穷无尽。写生时应当每一笔都与生活紧密结合,画出来还是自己固有的面貌。我认为写生的主要目的是加强对客观世界的认识,能踏实认真画一张,比随随便便画十张要得益得多。
写生是对客观事物的认识、认识、再认识,不断深化的过程,所以写生是基本功中最关键的一环,要非常认真。写生并不是说任何东西都可以入画,画的内容应有所选择。境界比较好,富有时代气息,有刻画的价值,才可以入画,并不是看到什么画什么。
我们常常看见有的画没有一个精粹的中心内容,像从一幅画里裁下来的最不重要的配景部分,平平常常,味同嚼蜡,就不会有什么感人的力量。所以一定要很仔细地选择对象。画的时候不要坐下来就画,要对景久坐,对景久观,对景凝思结想,要设计。这张画反映什么思想,如何加工,它是什么情调,是浓重的,是淡雅的,是雄是秀,是热调子还是冷调子……古人说:“向纸三日。”就是说对着白纸多多构思,最好是对象在脑子里已经形成一张画的时候再动笔。
看景要分析。一个有绘画经验的人,眼前千岩万壑、变化万千,也能分清哪个是最重要的,哪是次要的,哪是不重要的……哪些要强调,哪些该减弱。画是要把重要部分放在整个画面最显著的地方。最精彩的部分要先画,使它能尽量发挥。否则,先画了次要的,那最精彩的部分就要受到牵扯。一个有经验的画家写生时不一定用铅笔打稿,而他的画面往往能处理得恰到好处。关键在于把主要的、次要的先画在妥善的部位,就像钉了几个钉子,然后把不太重要的部分接连上去,就形成一个整体的构图。五代山水画家荆浩在他的画论《笔法记》中提出:“观者先看气象,后辨清浊,定宾主之朝揖,列群峰之威仪。”我体会这是对山水写生的基本要求。山水画家为要表达自然界的万千气象,不能不分清主次,注重整体感。我以前画过一个瀑布,瀑布是主体,是第一位的;亭子是第二位的;树是第三位的;岩石、灌木是第四位的等等。从明暗关系讲,瀑布,最亮的,亭子次之,然后才是树、岩石,按一、二、三、四排下去,明暗层次很清楚。如果在岩石部分留出空白,就会使主体瀑布不突出。为了突出主体,次亮部分都要压下去,色阶不乱、层次分明、整体感强,主体就能明显突出。
我们常说:“河山如画”,但实际上客观事物不可能完全像一幅画。自然形态的东西很美,但往往也带一些缺点,不可能都是完美无缺的,例如画一棵树,凡是最精彩的树枝都要全力肯定下来,尽量地发挥,充分地表现,缺点部分删去不画,其他也是这样。欠缺的部分要按照客观规律,用自己全部经验加以补充,使之完整。
写生,首先必须忠实于对象,但当画面进行到百分之七八十,笔下活起来了,画的本身往往提出要求,这时就要按照画面的需要加以补充,不再依对象做主,而是由画面本身做主了。
一些大文学家,当他把人物写活了时,人物本身提出要求,这时往往改变原来写作计划,离开提纲,根据人物性格发展来写。例如托尔斯泰写《安娜·卡列尼娜》,女主角那个悲剧性结局就离开了预定的提纲,这结局是由人物性格、行动本身的发展逻辑决定,因而也就更加真实感人。所以,艺术家对客观现实应是忠实的,但却不是愚忠,真正忠于生活的结果是主宰生活。
有些极其美好、特殊的对象,一次是画不出来的,需要反复加以研究。比如有一次,我在黄山清凉台上,忽然云气开了,山从天际高空露了出来,而当时新雨初霁,云气蒸腾,隐隐约约还看得见层迭的树木……真是人间仙境。这样美好的景致,即使是个最高明的画手,我敢说,也是很难一下子画了出来。怎么办?这就要下一番研究的功夫,要不断积累经验,写生能力并不能解决一切。在写生过程中,随着对客观世界新的发现,应力求有新的艺术语言、新的表现方法、新的创造,这样会不断促进你创作的意象和表现力、感染力,促进你创作风格的形成和发展。
有一次,我在万县,看到暮色苍茫之中,山城的房子,一层一层,很结实,又很丰富、含蓄。要是画清楚了,就没有那种迷蒙的感觉了,其中有看不完的东西,很复杂也很深厚。后来,我就研究,先把树、房都画上,以后慢慢再加上去,以纸的明度为“0”,树,房子画到“5”,色阶成“0”与“5”之比,显得树、房子都很清楚,然后把最亮的部分一层层加上墨色,加到“4”与“5”之比,就很含蓄了。我把这种画法叫做“从无到有,从有到无”。先什么都有,后来又逐渐地消失,使之含蓄起来。采取怎样的艺术加工手段,以传达出特定的意境,要煞费苦心地去研究、经营。
“师造化”就是要把对象,把生活看作是你最好的老师,古人画画和笔法、墨法等等无一不来源于客观世界,要把客观看成是第一个老师。
写生既是对客观世界反复的再认识,就要把写生作为最好的学习过程。不要以为自己完全了解对象了,最好是以为自己像是从别的星球上来的,一切都充满了新鲜感觉。不用成见看事物,对任何物件都要再认识。俗话说“心怀成见,视而不见”,所以写生时,要把自己看成是小学生。艺术家对客观事物的观察应与一般人的理解有区别,探究对象应当较之深刻得多。树,路过的人不在意,一旦经艺术家加工描绘,就成了大众瞩目的艺术品了。
观察生活、认识对象、进行写生时虚心,而在创作时要充满信心。考虑成熟以后,下笔不能犹豫,犹豫不决画面就会软弱无力。力量来源于肯定。当你作画时,下笔浓了,你不要怀疑,认为就应该这样浓;淡了,就应该这样淡。画时不要怕这怕那。一张画有缺点,要在画完后总结,而不要在画时犹豫不决,否则,一定画不好。
画画的过程,永远是自己在学画、研究画的过程。一棵树或某一部分画好了,觉得精彩,就不敢再碰了,就维护,这样,太难于发展。你要是觉得该加就大胆往上加,不怕失败,加坏了,最后总结。敢于胜利,实际上是不怕失败,一个人永远都在学习过程中。
毛主席讲相反相成是辩证法。我们学画的,要懂得相反相成这个道理,顺应这个规律,步子一定快得多,或者说似慢实快。任何事物的发展都要经过一定的过程。就此而论,学艺术也同学科学一样,要经过很多过程,要攻破很多难关。在前后过程中,事物的发展形态不会是一样的;甚至会截然相反,这是规律。想一蹴而就,“毕其功于一役”是错误的,是不可能的,“欲速则不达”。初学画的人,从基本功来讲,当你对客观对象认识不够充分,经验不足,还不能准确表现时,画得呆板是难免的,从呆板到生动自如,需要有一个过程。
我小时候在家乡徐州时喜欢写字,十一岁时字写得受到称赞。但家乡找不到好的书法老师,有一个老师教我赵体字,一味追求漂亮。后来才知道,由于追求表面漂亮,产生了“流滑”的毛病,结果费了很大功夫纠正。纠正的方法就是尽量工整,不怕刻板。我不但写颜字、魏碑,还写我自创出来的极其呆板的字体,我戏名之曰:“酱当体”,即像旧社会酱园、当铺墙上工匠描画出来极其刻板的正体字。就这样,以极其刻板的字体纠正自己,防止了“流滑”,真是所谓“学拳容易、改拳难”。
所以,做基本功要带强制性。由于不熟练,那就强制一点好;或者有些不好的习性非纠正不可,也强制一点好。写生,就是强制自己的眼和手,使之符合于客观规律。一个人有坚强的毅力,这个毅力中就带有强制性。人多少带有惰性、随意性。要强制,要吃苦,要锻炼自己的毅力,才能使学习上进,艺术上有显著成效。你不能说想做什么,而必须说应该做什么,强制久了,就形成了习惯,艰苦的事就不艰苦了,甚至苦中有乐,乐趣无穷了。“习惯成自然”!有的人作画养成了习惯,天天要画画,一天不画画就像没有吃饭一样,像缺少了什么,这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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