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王朝之建国立制,最重要的一个出发点就是革除前代的弊病,如何避免成为像前代一样的短命王朝,是制度建设的首要任务。

五代皇权政治有两大威胁:一是所谓“腹心之患”的禁军,一是“肢体之患”的藩镇。赵匡胤能当上皇帝依靠的是前者,后者则是唐代中期以来的政治痼疾。在武人政治的五代,兵强马壮是夺取政权的关键,要改变这样的游戏规则,最重要的就是“收兵权”,也就是改变统兵体制,从制度上着手解决这一大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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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杯酒释兵权”常被后人用来形容赵匡胤收夺兵权时所采取手段的巧妙,另一方面也常被用来赞颂赵匡胤没有诛杀功臣的仁慈。事实上,“杯酒释兵权”只是宋太祖收夺兵权的措施之一,针对的是“腹心之患”的禁军,实际的情况要复杂得多。我们先来看“杯酒释兵权”的故事。关于这段故事,司马光在《涑水记闻》卷一中有绘声绘色的描述。故事的梗概如下:

宋太祖赵匡胤一天下朝后与故人石守信、王审琦等饮酒。石、王都是禁军主要将领,在后周时期就与赵匡胤共同掌管禁军,也是所谓“义社十兄弟”的成员,这十兄弟是赵匡胤的铁哥们,是他能够当上皇帝的主要助力。

当喝到酒酣耳热的时候,赵匡胤屏退左右,说:“我非尔曹之力不得至此,念尔之德无有穷已。然为天子亦大艰难,殊不若为节度使之乐,吾今终夕未尝敢安枕而卧也。”赵匡胤的这几句话讲得十分巧妙,先是承认石、王等人的功劳,暗示自己不会忘记他们的付出,又说做天子不如做地方的节度使,做天子总是睡不好觉。

石、王等人自然要问为什么,赵匡胤的回答一语道破天机:“居此位者,谁不欲为之?”皇帝谁不想做呢,这可是真正的大实话。石守信等人连忙起身跪下,连声否认。

赵匡胤接着又说:“汝曹虽无心,其如汝麾下之人欲富贵者何?一旦以黄袍加汝之身,汝虽欲不为,不可得也。”这可真是诛心之言,石守信等人能做的只是不断叩首,祈求皇帝指示一条出路。赵匡胤这才明确表示自己的想法:“人生如白驹之过隙,所谓好富贵者,不过欲多积金银、厚自娱乐,使子孙无贫乏耳。汝曹何不释去兵权,择便好田宅市之,为子孙立永久之业。多置歌儿舞女,日饮酒相欢,以终其天年。君臣之间,两无猜嫌,上下相安,不亦善乎!”

赵匡胤的策略十分明确,就是用厚禄换取诸大将交出兵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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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生动的场景可以和司马迁所描写的“鸿门宴”相比,但需要指出的是,这样的故事其实更多的是一种象征。事实上,这种收取禁军大将兵权的做法经历了较长的时间,分了好几个步骤,进行了好多次,并非一蹴而就。而这一做法的实质是以金银、田宅、官爵、婚姻为代价,采取利益交换的方式,和平转移大将兵权,这也成为后来赵宋王朝对待战功卓著的宿将的主要做法,南宋初年宋高宗对韩世忠等大将也是如此,只有岳飞是个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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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杯酒释兵权”实际上只是第一步,更重要的是防止禁军中继续出现能威胁皇权的人物,主要措施有以下几点:

第一,分禁军两司为三衙,不再设置最高军职。禁军作为皇帝的亲兵,在后周时分为殿前司和侍卫亲军司,其最高长官分别为殿前都点检和侍卫亲军都指挥使,前者即是赵匡胤在陈桥兵变之前的军职。入宋后,侍卫亲军司被分为侍卫亲军马军司和侍卫亲军步军司,与殿前司合称“三衙”,兵权被分散开来,以相互牵制。三衙名义上的最高长官开始是阙而不授,由职位较低、资望较浅的武将负责实际事务,直至该职位取消。

第二,将发兵权与握兵权相分离。枢密院有发兵之权,天下的兵籍、武官任命与升降等政令全部由枢密院来发布,但枢密院手下并无军队。三衙平时负责训练和管理禁军,却无发兵之权。需要部队出征时,由皇帝临时委派将领,避免军队成为将领私人的武装。这种做法为后代所承袭,有力地巩固了皇权。

相比于禁军这一“腹心之患”,收藩镇之权则是一个更大的命题。自唐代设立节度使以来,藩镇问题成为中央集权的最大威胁,藩镇之祸绵延百余年。

对此,宋初君臣采取的措施是:“稍夺其权,制其钱谷,收其精兵。”实际上,唐代藩镇问题核心有二:一是军事权与行政权合一,有了行政权,藩镇就把持了地方的土地、人民、赋税,有充足的财富养兵;二是地方握有重兵而中央却没有一支能威慑全局的武装。

因此,收藩镇之权的重点是要多管齐下,收夺兵权的同时还应收其财权。具体措施如下:

第一,整顿军队,以收地方精兵。后周时就曾要求地方藩镇筛选精兵增补到中央禁军。宋初继承了这一做法,对军队实行拣选制度,挑选精壮的士兵留在禁军,将老弱病残的禁军送到地方组成厢军,再将地方上强壮的厢军选到禁军,补充缺额。宋代厢军原本是州郡地方兵,后来逐渐演变成杂役兵,不再参加战斗,只负责看守仓库、运送官物、修筑河道等任务,基本失去了战斗力。

第二,在兵力部署上实行内外相制。宋太祖时期在京城养兵十余万,地方养兵十余万,“使京师之兵足以制诸道,则无外乱;合诸道之兵足以当京师,则无内变。内外相制,无偏重之患”。唐代“安史之乱”爆发的一个重要诱因就是内外兵力不平衡。

宋人吕祖谦在《历代制度详说》卷十中认为,宋代兵力部署策略是“守内虚外”,即兵力集中于内。此说值得商榷,虽然宋代京师驻军保持了相当的数量,但与此同时,为了应付边患,宋朝也在边境保持了相当的兵力。

在宋初,为了统一天下,军队会持续调往边境;到宋太宗后期,契丹军队不断南下,北宋不得不将重兵驻扎于宋辽边境;宋仁宗时期,北宋与西夏连年征战,重兵长年部署于西北边境;南宋时,赵宋偏安一隅,前有金朝威胁,后有蒙古不断南侵,更不可能实行“虚外”政策。

因此,有宋一代,大致还是沿袭内外相制的策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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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收夺地方财权。唐代形成藩镇割据局面的一个重要原因,便是地方财权掌握在节度使手中。收财权的第一步就是中央任命官员收夺由藩镇把持的地方财权。宋代地方分路、州、县三级。宋初在诸路设置转运使,负责将地方财赋收入运往中央;在州设置通判,负责监察地方财务账目,以牵制地方长官。收财权的第二步就是将天下财赋的支配权集中于中央,没有中央规定,地方不得擅自支配。天下州军的财赋收入,须由中央规定其可以支用的项目与数额,除中央规定运用的各项经费之外,其他一切财赋,地方均不得动用。

第四,派遣文官到地方做知州、知县,逐渐剥夺节度使对地方的控制权。宋代的知州,全称“知军州事”,《文献通考》卷六十三中有一段简要的叙述:“宋太祖开基,革五季之患,召诸镇会于京师,赐第以留之,分命朝臣出守列郡,号‘权知军州事’,军谓兵,州谓民政焉。其后,文武官参为知州军事。”这段话简述了宋太祖利用朝臣出任知州来削夺藩镇权力的过程:赵匡胤一方面将诸镇节度使集中到京师,予以高官厚禄;另一方面派遣朝臣(主要是文臣)到各州,掌管军政和民政。宋人将知州的设立视作赵匡胤的一大发明,但实际上知州制度的形成,在历史上经历了一个漫长曲折的过程。五代时就已有“知州”之名,但一般是临时状况,并未制度化。

宋初统一战争持续了不短的时间,一次性解除节度使的兵权也是不现实的,实际状况只能是逐步进行。宋太祖起初先是命令新夺取的各州直属朝廷,不再归属藩镇,然后利用各种机会向已有藩镇派遣文臣“权知州事”,这个过程在太宗朝也一直持续。直至宋真宗时期,知州制度才全面确定下来,此后,节度使通常不再到本镇任职,最终成为代表崇高级别、优厚待遇的荣誉职衔。

宋初收夺兵权的过程也是藩镇割据局面结束的过程,相比于军事上的统一战争,制度建设更加重要,改变五代以来的游戏规则,才是避免宋朝成为“第六代”的关键。这一过程也非一蹴而就,而是经历了半个世纪左右的努力才基本完成。本质上是军阀出身的赵氏兄弟,依靠自身掌握的军事实力,通过兵变上台,这是五代时期司空见惯的事情。他们对于五代时期政权频繁更迭的教训心有余悸,在夺取政权后依然保持了清醒的头脑,吸取了历史的经验,采取了有效的措施防止新的动乱出现。这些措施虽然以武力作为后盾,但实施过程中却很少兵戎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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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氏兄弟出身卑微,重视优容武将,对元老勋臣除给予优厚的经济待遇外,还与其联姻,以保持其家族的政治地位,维持了政治局势的稳定。

收夺兵权只是事情的一方面,设计一套制度以防止新威胁的出现才是重中之重,这就是赵氏兄弟和他们的臣子一起完善的所谓“二府”体制。

“二府”是指中书门下和枢密院,两者共同构成政权中枢机构的核心。二府对举的局面在五代其实已露端倪,宋初则加以完善。中书门下简称中书,是正副宰相集体处理政事的最高行政机构,其办公场所被称作“政事堂”。

北宋前期官衔中带有“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就是宰相,太祖乾德年间又设置了参知政事作为副宰相,一方面辅佐宰相,另一方面也起着牵制宰相的作用。枢密院在唐代本是宦官机构,随着宦官的权力扩大而地位日渐上升,掌握了兵权;五代时枢密院长官一般是皇帝的亲信,其权力之大超过了宰相。北宋枢密院负责统理军务机要,是国家的最高军政机构,长官称作枢密使或知枢密院事,副长官是枢密副使或同知枢密院事。

这一体制的核心就是“平衡”,这种平衡不仅体现在行政权与军事权的平衡,具体到二府内部有正副长官的权力平衡,枢密院和三衙还有调兵和管军的平衡。鉴于前代的教训,宋初还是以防止兵权旁落为主,由此,在枢密院长官的人选方面就特别重视,不论文武都必须是皇帝信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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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国内尚未统一,因此武将中依然有不少人出任枢密院长官,统一战争结束后,枢密院长官开始倾向于专用文臣。文臣掌兵,也是一种平衡,当这一做法制度化后,武将专权的可能性就大大降低了。仁宗朝时,狄青因功升任枢密副使,文臣群起而攻之,原因不在于狄青个人,而在于破坏了原先制度设计的平衡,当然这种平衡是以效率降低为代价的,一旦战争爆发,这种互相牵制的制度设计便会延误战机,造成军队战斗力的下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