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要:那年外公去世我们去奔丧,母亲痛苦欲绝,不料舅舅们却提出要母亲承担一般的费用,这让母亲非常为难。最终,她哭着离开了娘家,让人心酸不已。

2000 年的盛夏,炽热的日光毫无保留地倾洒在豫东那片广袤无垠的平原上,将村庄里的一切都烤得蔫头耷脑。村头的老槐树,平日里是大伙纳凉唠嗑的好去处,此刻连叶子都倦得一动不动,只有蝉儿躲在密叶间,扯着嗓子嘶鸣,让本就燥热的空气愈发显得烦闷压抑。

我和母亲便是在这样的暑气中,一路跌跌撞撞赶回了老家。母亲的娘家,这个承载过她年少欢笑与泪水的村落,此刻弥漫着一股凝重的哀伤——外公走了,那个总是叼着旱烟袋,笑起来满脸褶子像朵绽开的菊花,爱偷偷往我兜里塞糖块的老人,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我们的世界。

迈进那扇斑驳破旧的院门,灵堂便撞入眼帘。黑白色的帷幔在微风中轻轻拂动,似是外公的魂灵还在不舍徘徊。中央的棺木,朱漆暗沉,静静卧着,宛如一道无法逾越的生死鸿沟。母亲的脚步瞬间凝滞,眼眶瞬间红透,泪水决堤般涌出,身子也微微颤抖起来。她嗫嚅着嘴唇,却半晌吐不出一个字,唯有那压抑的呜咽,声声揪着人心。我眼眶也发酸,忙用力扶住母亲,感觉她的身体在微微颤栗,像是不堪这悲伤的重负。

我扶着母亲,心里也酸涩难耐。正这时,里屋传出一阵嘈杂声响,紧接着三个舅舅鱼贯而出。大舅身形魁梧,平日话不多,此刻眉头紧锁,眼神里透着几分疲惫与焦躁,那宽厚的肩膀仿佛都被生活的重担压得有些垮塌;二舅身形精瘦,眼神灵活,脸上却带着一抹不自然的红晕,似是刚与人争执过,额头上还挂着细密的汗珠,几缕头发被汗水浸湿贴在脸颊上;小舅年轻些,脾气火爆,额头上青筋暴突,手里还攥着几张皱巴巴的账单,手指因为用力而关节泛白,嘴唇微微颤抖,显然气愤已极。

“妹子,你可算来了。”大舅闷声开口,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声音里透着股不容置疑的劲儿,“咱爹这一走,后事花销不少,你看,咱姐弟几个也都不宽裕,你是不是该担起一半费用?”说罢,目光直直地投向母亲,带着几分强硬,像是笃定母亲不会反驳,可眼神深处又藏着一丝心虚,毕竟这要求有些不近情理。

母亲闻言,像是被火烫了般,身子猛地一僵,原本悲痛的神情瞬间凝上一层惊愕与愤怒。她抬手匆匆抹了把泪,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回道:“大哥,你说这话可就没道理了!咱爹生前一直跟着你们几个兄弟过,我虽说嫁出去了,可逢年过节哪次少了孝敬?这养老送终本就是儿子们的本分,咋能一股脑儿让我掏一半?”母亲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脸颊也泛起不正常的潮红,胸脯剧烈起伏着,双手不自觉地攥紧衣角,指关节都泛出青白之色。

二舅在一旁干咳两声,上前一步,赔着笑却又透着几分狡黠:“妹子,你别上火。咱也知道你这些年不容易,可你看,爹这病来得急,又是住院又是买药,家里那点积蓄早见底了,还借了外债。咱这一大家子,都在难处,你多少分担些,也算是尽尽最后的孝心,旁人也说不出啥不是?”他边说边偷觑母亲脸色,手指不自觉地捻着衣角,脚在地上来回蹭着,眼神飘忽不定,不敢与母亲对视太久。

母亲冷哼一声,眼神犀利如刀:“二哥,别以为我不知道,爹住院那阵儿,你们几家商量着把老宅那几亩地转租出去,租金呢?还有,平日里爹帮衬着你们干活,收成可没落别家,这会子倒哭穷!我一个女人家,拉扯着孩子,日子过得紧巴巴,哪来这么多钱往里填?”说到此处,母亲眼眶再度泛红,既有委屈,更有被亲人算计的愤怒,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强忍着不让其落下,下巴微微扬起,带着一股倔强与不甘。

小舅这时按捺不住,把手中账单“啪”地摔在桌上,吼道:“姐,你别不认账!这白纸黑字写得清楚,丧葬仪式、寿材、酒席,哪样不要钱?咱都是爹的亲生骨肉,咋就你这么狠心,想一毛不拔?”他满脸涨得通红,脖子上青筋跳动,那架势仿佛下一秒就要冲上来理论,鼻翼急促地扇动着,眼睛瞪得溜圆,死死盯着母亲。

母亲被这一摔震得身形一晃,泪水终是夺眶而出,顺着脸颊簌簌滚落。她几步上前,抓起账单,手指颤抖着逐行扫视,边看边泣不成声:“你们……你们这是欺负我孤儿寡母啊!这里面好些花销,水分大得能养鱼,凭啥都算到我头上?老三,你别以为仗着年轻气盛就能唬住我,我在这家里吃过的盐比你走过的路还多!”母亲的身体颤抖得厉害,像是风中飘零的落叶,可那紧攥账单的手却充满力量,指甲都抠进了纸里。

灵堂里哭声、争吵声交织,惊得灵前的香灰簌簌直落。外面渐渐围拢来一群邻里乡亲,都在门口探头探脑,交头接耳,时不时发出几声轻叹。这在村里可是桩大事,哪家有个红白事,大伙的眼睛都盯得紧,礼数钱财上稍有差池,便能成为日后茶余饭后的谈资。几个婶子皱着眉头,小声议论着:“这老李家咋闹成这样,人还没走热乎呢,钱上就掰扯不清了。”大爷们则摇头叹气,咂着旱烟锅,满脸都是对世风日下的感慨。

大舅见势不妙,瞪了小舅一眼,示意他闭嘴,又转向母亲,语气稍稍缓和却仍透着坚持:“妹子,咱别在爹灵前闹得太难看,这么着,费用咱再重新核计核计,可你也不能一点不出,传出去,咱这一家子脸都没地儿搁。你说个数,咱商量着来。”他眉头紧锁,眼神里满是无奈与纠结,心里既想顾全大局,把爹的后事顺顺当当办了,又不愿松口自家吃亏,毕竟家里为这场丧事也折腾得家底见空,手心手背都是肉,这会子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母亲紧攥着账单,胸脯起伏渐缓,目光在几个舅舅脸上一一扫过,透着决绝:“行,咱就重新算,但凡该我出的,一分不少;但要是想讹我,门儿都没有!爹在天上看着呢,你们就不怕遭报应?”说罢,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泪仍在流,神情却已从激愤转为冷峻,着手仔细核对账目,每发现一处可疑花销,便重重划上一笔,发出的“沙沙”声似是她无声的抗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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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围坐,气氛凝重如铅。日光透过窗棂,投下一道道昏黄光影,尘埃在其间肆意飞舞,似也在这亲情的漩涡里挣扎。二舅时不时偷瞄母亲,眼神闪烁,心里打着小算盘,琢磨着哪些账目能瞒混过去,又怕被母亲识破,坐立不安;小舅双手抱胸,气鼓鼓地别过头,嘴里嘟囔着埋怨母亲小气,却也不敢再大声叫嚷;大舅则满脸凝重,一根接一根抽着旱烟,烟雾缭绕,模糊了众人面容,他满心都是这场闹剧怎么收场,丧事后续咋安排,重重地叹着气,眉头的褶子更深了。

核算许久,母亲将账单狠狠一摔:“就这些,多一分没有!”账单上,一道道划痕醒目刺眼,删减了不少含糊不清的款项。舅舅们传阅着,脸色各异,有的欲言又止,有的低声咒骂。大舅看着删减后的账目,眉头拧成死结,想着家里的窟窿咋补,可又深知母亲态度强硬,多说无益;二舅撇撇嘴,小声嘀咕这账算得太精,以后日子长着呢,看谁还用得着谁;小舅直接把账单拍到桌上,“这还办个屁丧事,寒碜死人!”却被大舅一个眼神给硬生生憋了回去。

最终,大舅长叹一声:“就依妹子吧,赶紧把爹后事办好,别再折腾了。”声音里满是疲惫与沧桑,这场风波算是暂时落下帷幕,可亲情间的那道裂痕,却如灵堂里的暗影,在炽热日光下也久久不散。众人默默起身,各自忙活,灵堂里只剩压抑的沉默,偶尔几声抽泣,似是外公在为这破碎的亲情悲叹。

外公入土为安,那座新坟在村外麦田间隆起,像是大地突兀的伤疤。送葬归来,众人散去,老宅里空荡荡的。母亲独自坐在外公曾常坐的那张吱呀作响的竹椅上,目光呆滞地望着院角外公用过的农具,泪水无声滑落。她眼神空洞,满是迷茫与伤痛,那曾经熟悉亲切的娘家,此刻似已变得陌生遥远。

我轻步走到母亲身旁,握住她冰凉的手。母亲反手紧紧攥住我,像是抓住最后一丝温暖,喃喃道:“娃啊,亲人之间咋能为钱闹成这样?这往后,娘怕是回娘家都觉得冷了……”

多年后,每次提及此事,母亲眼中仍会泛起泪光。岁月悠悠,那盛夏的葬亲风波,像根深埋心底的刺,拔不出,碰不得,时刻提醒着亲情在现实面前的脆弱与无奈,也成为我们心底一段难以释怀的过往,在家族记忆里刻下一道苦涩的痕,即便时光洪流滚滚向前,也难以轻易抚平。

逢年过节,别家都是热热闹闹走亲戚,我们家却很少再回那个村子。偶尔回去,也是匆匆拜祭完外公就返程。曾经亲密无间的亲族,如今见面只剩尴尬寒暄。母亲会默默准备好祭品,一路上神色凝重,到了外公坟前,细细擦拭墓碑,轻声诉说着家里琐事,仿佛外公还能听见。

有一回,村里有喜事邀请我们,宴席上,大舅试图与母亲搭话,满脸堆笑:“妹子,这些年过得咋样?”母亲只是礼貌性笑笑:“还行,大哥家都挺好吧。”简短几句,再无下文,空气里弥漫着生疏。小舅在一旁闷头喝酒,时不时抬眼瞅瞅,却也没吭声。二舅则忙着跟旁人敬酒,假装没瞧见这尴尬一幕。曾经围坐一桌欢声笑语的场景,只能在回忆里找寻了。

那座老宅,日渐破败,门锁生锈。有次路过,母亲驻足良久,望着那紧闭大门,眼眶湿润:“以前爹在的时候,门从没锁过,啥时候回去都有热饭热炕,现在……”言语间尽是物是人非的惆怅。风吹过,院子里荒草沙沙作响,似在低语往昔,可往昔终究难再续,亲情的裂缝随着岁月愈发宽阔,只剩无尽唏嘘在风中飘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