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受到上海黄浦区美爱融合艺术公益发展中心(简称“美爱融合”)发起人兼理事长于欢的邀请,上海著名音乐人周紫峰开始担任由视障人士组成的“不靠谱”乐队指导。

出生于1968年的周紫峰上海滩初代摇滚老炮。他最为人熟知的身份,是上海摇滚乐队“铁玉兰”中的吉他手。上世纪90年代,“铁玉兰”凭借一首《回家的路》红遍大江南北。

起初,没有人看好这段合作,但他们就这样坚持下来了。六年来,周紫峰分文不收,手把手教会这些全盲或低视力的乐手从零开始。

爷叔在音乐圈沉浮几十载,什么都看过也经历过。嘴上不响,心里煞清。这些视障乐手没有那么多欲望,他们的世界清净、徐缓,所以他们可以把所有的精力统统投入音乐。

在一个看片都需要快进的时代里,这些人的存在让他感动。“别人觉得是我拯救了他们,其实他们也治愈了我。有段时间我得了抑郁症,后来就是被他们治好的。”

至于未来,周紫峰还有一个想法,他要尽己之力让他们都吃上音乐这口职业饭。

以下为周紫峰自述。

义务教学六年!上海滩初代摇滚老炮、“铁玉兰”吉他手周紫峰被一群盲人乐手治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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义务教学六年!上海滩初代摇滚老炮、“铁玉兰”吉他手周紫峰被一群盲人乐手治愈

万一试成了

你不就做了一件很牛的事?

我是先认识了于欢,有一天她邀请我参加“美爱开放日”,我就去了。

那天的主题活动有很多项目,其中一个项目叫“益电员”。我问她什么意思,她说自己想搞一个公益性质的电声乐队,所有成员都来自视障群体。她问我,这个设想有没有可能实现?

我的第一反应是这不可能。他们眼睛都看不见,怎么搞?谱子不能看,所有的视频样本都不能看。

但她说:“你是名师,你教了那么多人,我很想让你来带带我们的孩子。”

带他们玩玩没关系,可“教”这个事,不是我不想,是真搞不定呀。我没有这方面的经验,我从来没教过盲人。

但就在我回绝她的同时,身体里另外一个周紫峰却在挑我上:

“为啥不可以?没试过怎么知道不可以?万一试成了,你不就做了一件很牛的事吗?”

所以我就想尝试看看,第一桩事,应该先给他们听。因为虽然他们看不了谱,但他们有耳朵,可以听。

试听了一下,我发觉他们的听觉特别灵敏,超乎想象。于是突然意识到,这件事情是有可能做的。就是需要我辛苦点,多做一些案头工作。

周紫峰在台下指导乐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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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紫峰在台下指导乐队

杨培安的《我相信》是他们学会的第一首曲子,当时我把它做成分轨,就是把各种乐器声部每轨分开,独立的乐器都单独拎出来分头录制。

录完以后我试了一下,真的可以做,而他们后来真的都消化了。刚开始的阶段,我还做了一些其他尝试,让他们进行适应和磨合。得到的反馈让我越来越有信心,这事情能成。

我这个人的个性就是,一旦看到一条缝,就会不厌其烦地慢慢来,总有一天会撕开一个很大的口子。

开始做这件事是2018年,已经六年了。快哦,一眨眼。乐队也更换过几波人了,现在里面有三个人是初始时的成员。

我们的鼓手小陈(陈哲宇),也是乐队的队长。他当时只有12岁,是主唱。人很小很瘦,但他是童声,所以他唱张雨生和杨培安的歌声音很接近,而且他乐感特别好。弹吉他的老韩(韩星辰)也是一个,还有就是键盘手俞天立。

这就是一个游戏

他们给予我的更多

他们是靠我“投喂”的,我只给他们听天花板级别的东西。

我发的歌单,他们会回去细嚼慢咽地听,因为他们跟常人有一个很大的不同:在这个看片都要快进的时代,他们却没有那么忙。

他们也没有那么多的欲望,没有什么非干不可的事情,没有非要争取不可的人。所以他们把所有精力统统放在音乐上,并不是为了要得到什么,而是因为他们爱这个东西。

我也是很爱音乐的,所以我死命地“喂”,他们拼命地“吃”。这件事情就变成一个很奇怪的循环,但这个循环现在看起来是很有成效的,至少对他们来说很有成效。

我这个人呢,一旦陷进一件事,就不会感觉到时间的流逝。和他们排练的时候,总是一个抬头就发现已经很晚了。但是你在做的过程中是蛮享受的,因为是在做一件有期待的事情。

有一点很奇怪,当他们后来演出越来越成功的时候,照理我应该是最激动的那个人,但我其实是最不激动的。

因为一步步这样走来,经历了中间的过程,对所谓的结果就没有太大的执着。我知道他们现在这样的水准是应该的,我跟大家说,如果教到现在还是一塌糊涂,我就从楼上跳下来了,哈哈,等于自己没有存在意义了嘛。

虽然谈不上激动,但我也觉得自己没有荒废时间。知道自己的时间花在了有意义的事情上,这份确信就是我的回报。

我从来没有拿过他们一分钱,他们也没有钱付给我。但我为什么这样做呢,是觉悟高吗?不是。其实这对我来说是一个游戏,这个游戏就是看谁能走到最后。然后在进行这个游戏的过程中,我慢慢发现不对了,原来他们给予我的更多。

我以前得过抑郁症,没有人相信我会抑郁,但我就是病了。有一段时间我天天跑步,但精神很萎靡,整夜整夜失眠,失眠会让一个人感到真正的绝望。

我跑到600号去,以为里面的医生会开导自己。没有的,就是开药!第一件事情,先来做两道题目。看一看,给你写张处方单。“窗口排队,领药,回去好好休息哦,准时吃药。”好了,结束了,老快的。

和乐队在一起重新变得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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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乐队在一起重新变得快乐

跟他们在一起以后,就好了很多,他们让我心态越来越好。因为我发觉所有那些原本以为不可能的事情,都是可以变成可能的。

我跟他们在一起以后,有时候遇到生活中不太好的事情,我想到他们就可以比较坦然。

我存在的全部意义

就是帮他们找到那扇窗

我当初也不了解他们这个群体,我看他们和你们看他们的感觉是一样的,就是正常人看弱势群体的感觉。

但是真跟他们相处久了,到后来就发觉他们在各方面都有自己很开挂的一面。他们真不需要你去同情,他们本身就很强。

我们曾经做过一件事,就是搞了一个黑屋。当我到了黑屋里,立刻就发现自己的人生被颠覆了,也发觉了他们厉害的地方。

在一个没有任何光线的屋子里,我什么都不是。刚开始还有点新鲜,当游戏玩。但渐渐的,就会觉得自己非常无助,没有办法跑出来。于是开始焦虑,烦躁,最后把自己拉出来的就是这帮人。

从这个过程里,一个人马上会明白很多事情。

他们有弱的地方,但上帝给你关上门,一定会给你打开一扇窗。你的问题是发现这扇窗在哪里开,我在做的这件事情就是帮他们发现这个窗口在哪里,这是我的存在对他们全部的意义。

我不是喊口号,但这件事情本身就是很励志。他们现在很可怕的,像《波西米亚狂想曲》那么难的歌也可以吃下来。

这其实也是我一个突然的念头,很多人当时都说不可能,“专业的都唱不了,你做这行那么久应该懂的……”我说,“大不了就玩玩咯。”

所以任何事情都是玩出来的,我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一个好老师,我就是个老顽童。讲到底,我觉得是他们在陪我玩。我们这些东西都是玩出来的,但是好像玩出来的东西才比较有意思

我这人很佛系,没有什么执念。我就是走到哪里看到哪里,但是他们每次都会给我上一课,让我知道原来我以为的只是自己以为的而已。

有时候,我跟他们在一起会修正一些事情。我对于他们来说,是老师也像家长,他们对我百分百信任。

于欢、周紫峰和乐队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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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欢、周紫峰和乐队在一起

两位理事长对我也绝对支持,理事长于欢负责总体把控和团队思想工作,就像是乐队的政委。副理事长李健是位全盲人士,负责后勤和行政,排练厅被他整理地并井有条。

我这个人的个性比较奇特,但他们对我都很宽容,也解决了我的后顾之忧。很多人都很惊讶,也有人问于老师,“周老师的个性你受得了啊?”但我们就是这么多年合作下来了,而且从没有产生过龃龉。

我觉得这也是能够把这件事情做好的原因,我们学会了搁置很多东西,比如我个性的缺陷,以及他们生理的缺陷,我们可以去寻条路走到底。

乐队参加比赛拿了一等奖

半夜在家一个人干完一瓶威士忌

我做这件事情还有一个原因,我把他们看成自己的自留地和试验田。

我们很多时候想实施一些自己的想法,不一定会有机会。虽然我这个人辈分比较老,圈子里大家都卖点面子,但要完全实施也不是很简单的一件事。

现在,我可以在这个地里随意种我想种的东西,然后看看出来怎么样。到目前为止,我觉得一直给我很多惊喜,所以这件事情我一做就做了那么多年。

其实讲到底,每种生活方式都会反馈给你一个实践的结果。就相当于开盲盒,这个盲盒开了,我得到的东西很奇怪,但却很治愈,它会支持你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

这么说吧,我从来没有想到一件自己随意开始的事情,现在竟然成为了自己的主业。

我本来的主业就是写音乐编音乐,现在想想我最顺畅的实践其实就是在这里。没有甲方来给你提各种很奇怪的意见,也没有所谓的上方跟你约定一个所谓的游戏规则,甚至没有人限制你的创作,都没有。

我们还做了音乐剧,而且拿了奖。(注:“不靠谱”乐队参演的音乐剧小品《无障“爱”》作为唯一的视障团队节目,获2023年上海市群文新人新作展评展演活动“优秀群文新作”戏剧类第一名)。

当时我们跟业内权威的编导王丽鹤合作,我们合作很顺畅,我写得很快,写完以后就排了,后来又被推去参加比赛了。

我跟他们说,“你们不要抱有’邪念‘,过去参加娱乐一下,当作一个历练。”

比赛那天我很早就回去了,我对拿奖没有执念。晚上他们打电话给我,“周老师,你可以出来喝酒了。”

我第一反应是为什么?然后想起来这个比赛,我问他们“入围了对哇?”结果还不只是入围,他们把一等奖给拿了。

我当时在床上一下子弹起来,跟他们说“半夜出来我太太会打死我的,我自己开瓶酒在家庆祝吧。”

那天晚上,我真的一个人在家把一瓶威士忌干完了。

你们想改命吗?

那就往死里整!

以他们为原型的电影开拍以后,我写了主题歌,这是他们第一首原创发行的作品,后来陆陆续续还有一些其他作品。

其实现在我们已经没有唱片工业了,所以进入原创赛道其实也没太大意义。所以我跟他们说了,我们就自己积累。有一首就算一首,等攒满10首,我们自己出一张专辑就可以了。

音乐本身对他们来说已经不是很大的问题,我觉得现在比较关键的就是要让他们更广泛地涉足于社会,真的走上一条职业发展的道路。我接下去最大的奔头,就是要让他们靠音乐吃上饭。

但是这条路的艰难程度是难以想象的。现在连我们专业的音乐人都很少有一口好饭吃,你去看看音乐人的趋向,他们在做些什么东西,一看就知道了。

接下去我还想教他们玩爵士,我们就痛痛快快地玩,不要有那么多目的性。

如今很多音乐人写口水歌,写网红歌,就是为了要让流量爱自己,还要去研究算法,那你怎么还会写出好东西?目的性都太强了,做艺术怎么能有什么目的呢?

周紫峰说自己年轻时候搞乐队就是因为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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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紫峰说自己年轻时候搞乐队就是因为喜欢

我现在发现,如果一个人做一件事没有指向性,从内心往外散发的东西其实很值钱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光芒,但很多人的光芒是被压抑的,有时候被自己、有时候被外界压抑。

所以我们得把窗给他们找到,把它打开了,开得越大越好。必要的时候把窗直接拆了也不要管,就应该这样。

我这个人很随缘,我觉得自己就像一条河,不知道转个弯是怎么样的。

所以我很不能理解那些选择结束自己生命的人,我觉得这是一种傲慢,对生命的傲慢。相当于在说,我知道以后的人生,所有的一切已经没有意思了。

你为什么不能想象自己在街角左转发生一段爱情,或者发生一段奇缘。我如果不去参加那次活动,我怎么会碰到他们;我如果不教他们,他们怎么会成为今天这样的一支乐队?

人生最有趣的是什么?就是你影响了别人,改变了他们的人生

看看他们的人生,难道还不够消极吗?照有些人看来,他们还活着干嘛?他们就是坐在一个洼地里面,坐以待毙,这不痛苦吗?更痛苦了,每天都看不出是什么感觉?

我们的贝斯手,他本来是一个学霸,他是到高中读大学的时候才失明的。你想想他的痛苦,在人生最好的时候,他经历了什么?

扶贝斯手黄嘉言下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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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贝斯手黄嘉言下台

所以我经常跟他们说,你们要改命对吧?要改命就要往死里整,他们现在知道了。

你们问我为什么会去做这件事,我就讲给你们听听自己所有的心理活动。

人生其实应该知足,你越是看到这种地方,你就越知道要好好过。帮得到别人的地方就帮一把,别人也可能反过来帮到你。你怎么能够盖棺定论说自己这一生就完了?如果这么想,你就真的完了。

回过头想想,我为什么有段时间会抑郁?其实就是过于敏感,对很多事情失望,觉得世界不美好。但现在我觉得,这个世界本身有很多不美好,但自己做一个美好的人不就好了?

你看看他们,生活待他们够不好了吧,但他们照样很美好。

所以别太当自己一回事儿,该喝就喝,该不爽就骂。你可以骂别人,别人也可以骂你,对不对?

我跟他们在一起很随性,愿意干就干,不愿意干就不要干,没有任何理由强迫自己。不快乐就不要去做这个事情,开心就把它做到底,这不就很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