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我10岁,住在长沙西郊的国营老厂家属区里,厂区东面有一大块当地政府修建的“经济开发区”,一直招不到商,就空空荡荡的闲置在那里。

直到1995年冬天,“开发区”突然入驻了一群东北口音的人,说是来做生意的,不久后我们厂里人才弄明白,他们做的生意叫传销

也就是这一年,我第一次从父母嘴里听到了一个词,叫“下岗”。

而这些我家附近开发区搞“传销”的这群人,大多都是来自当时东北国营工厂的下岗家庭。

传销团体底层的人被称为“学员”,大多都是被自己亲戚朋友,街坊同学,用拉下线的方式骗来的,然后按地域组成了一个个小组。

一年后,全国大规模打击传销,我家附近的这个传销基地人数多达2万人,还上了中央电视台的《焦点访谈》。

一夜之间,传销团伙的头目闻风而逃,不知所踪。

头目跑了,拉人头的小组长还没跑,最底层那些反应过来“学员”,开始找小组长要钱,小组长也被骗光了,哪有钱,几句话不合就大打出手。

那段时间,我每次路过“开发区”,都能在路上看到互殴到鼻青脸肿的人,有次看到一个满脸淌血的男人在马路上狂奔,身后数名手持棍棒菜刀的壮汉咆哮着追击。

这些如今看来匪夷所思的事情,在90年代随处可见。

从1995年到2002年,全国数千万名国营单位的产业工人下岗。全国城镇劳动力的38%失业,城镇失业率在8%~10%之间,全国超过20%的家庭受到直接影响。

随之带来的不仅仅是工人家庭经济上的窘迫,在一定程度上也促进了社会治安状况的恶化。

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国内的刑事犯罪数量出现了一次跳跃,学术界称之为““第五次犯罪高峰”。而这次犯罪高峰,和1995年开始的全国大规模下岗存在一定的关系。

根据统计,当一个区域内,每万人中下岗人数,每提升10%,检察院批准逮捕人数增加 0.2% ,检察院批准起诉人数增加0.3%。

能源类型的国营单位的犯罪比例会更加高,失业率上升,工资水平下降,将会导致低技能青年男性劳动力犯罪率上升。

(资料来自:2018年《世界经济文汇》“国有企业下岗潮与犯罪率的实证研究”)

比如煤炭,石油类的国营单位,普通职工拥有的职业技能,很难在失业后再找到合适的工作,搞个体经营也没有任何优势。

综合以上因素,导致整个东北地区的能源型国营单位的下岗潮,引发的犯罪率增长,是其他地区的两倍。

最近因为电视剧《我是刑警》,让1995年发生在黑龙江鹤岗市南山煤矿的,128特大持枪抢劫杀人案,再次出现在大众的视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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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5年1月28日晚上,四名歹徒手持制式手枪,改装过的五连发猎枪,鹤岗南山矿务局,企图抢劫工资款。

在抢劫过程中,他们枪杀了10人,包含保卫科人员,经济警察,还有一名保卫科人员年仅11岁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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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名保卫处人员守在存放现金的房间里,并手持五六式冲锋枪和歹徒对峙,歹徒企图用炸药炸开墙壁,但是失败了,因此两名保卫处人员幸免于难,工人的工资款没被抢走。

这群歹徒为什么会选择冒险来抢劫,由十几个人守护的矿区工资?

除了胆大妄为以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那天南山矿务局的现金太多了。

1995年,南山煤矿的效益每况日下,只能每半年才发一次工资,而且那个年代几乎没有单位,会把工资打在职工的银行账户里,都是现金发工资。

南山矿将近2万职工还有退休职工,半年的工资款,都是从银行直接提现后运送到矿务局大楼,然后一一发给职工,发了一天都没发完,到了晚上,还有93万现金,准备第二天再发。

这是1995年的93万,当年鹤岗的平均年工资是3312.91元,93万要攒280年。

这个诱惑的确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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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龙江鹤岗就是一个典型的东北能源城市,建国后在前苏联列宁格勒矿井设计院的帮助下,建立了全国第一对采煤竖井和第一个现代化动力选煤厂。

全鹤岗的人都靠煤矿活着,几乎全鹤岗都是煤矿的人。

巅峰时期,鹤岗矿务局正式员工数量超30万,占全鹤岗市人口的1/3,一家两代人全在矿里上班的比比皆是,剩下的人,大部分都是煤矿职工家属。

但是能源性企业都会面临枯竭问题,从而引发了当地居民收入下降。

1994年,鹤岗的一般预算公共收入是1.26亿,不到1993年的一半,甚至比1990年还要少。

(一般公共预算收入主要包括税收收入、行政事业性收费收入、国有资源(资产)有偿使用收入、转移性收入和其他收入。——来自百度百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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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因为拥有“一汽”而在工业上傲视全国的吉林长春,也在同一时期出现类似的情况,1994年的一般预算公共收入断崖式下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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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1995年开始,长春市陆续出现了被称为“刨锛帮”暴力团伙,这些人手持刨锛,跟踪独自行走的路人,趁其不备,一刨锛敲在脑袋上,再把随身财物洗劫一空。

1995年夏天开始,长春市的南关、宽城、朝阳、二道、汽车厂区就陆续发生这样的恶性事件,从6月初到9月底,长春连续发生40多起刨锛案件,导致3人死亡,20多人重伤致残,抢走现金20多万元,各种首饰30多件,大哥大8部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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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后来,歹徒越发大胆,在大白天就敢动手。

虽然这个团伙后来被打掉,但是又陆续出现了新的,而且很多根本不是犯罪团伙,就是一些缺钱用的下岗工人,受到案件“启发”,独自一人赚快钱。

这个事儿当时对长春的社会影响极大,一时间几乎没人敢独自上街,走路都一步三回头。

早年我在酒桌上听当地人说,“刨锛帮”猖獗的时候他在上小学,学校开始流行一种叫“刨锛儿”游戏,由传统的躲猫猫游戏改编的。

玩法就是几个孩子围在一起,其中之一闭眼查数,剩下的都躲起来,追的这个人只要找到玩伴并在后脑勺比划一下,喊一声“刨锛儿”,就算胜利了,而被抓到的人就是下一轮的“主角”。

那时候长春的马路上,两个独自行走的男人遇上了,就会互相瞪着对方,谁也不敢先转身把后背露给对方,两个大男人可以在马路上对瞪十几分钟,场面十分魔幻。

我还听说过过更魔幻的案件。

1997年,某个仍然保留军工生产任务的三线厂,因为“军转民”后生产的民用产品销路差,发不出国庆福利。

厂里职工怨气很大,三线厂都是小社会,领导干部和职工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厂领导班子实在扛不住压力,居然干了一件差点掉脑袋的生意。

厂长、副厂长、党委书记、销售科科长联合起来,虚报国家军工订单,违规生产了铭刻虚假枪支编号的枪支1000支,然后由销售科长找到了客户,打算卖掉赚钱给职工发福利。

结果交易的时候被一网打尽,相关厂领导都被判了无期。

(信息来自《定罪与量刑丛书》,具体可翻阅《枪支、弹药、爆炸物犯罪定罪量刑案例评析》第二编案例6,第137页。)

不只是东北,全国从1995年开始,治安状况都出现了恶化的趋势。

从某种角度来说,大量的产业工人失去工作,是这次治安混乱的原因之一,现在人可能不理解,失业了就再去找一个新工作就行了,为什么会引发治安问题?

我们就以长春这个老牌工业城市为例,1994年的非私营单位就业人数,从1993年的317万陡然下降到了136万,一年之内180多万人失业,占1993年整个非私营单位总人数的5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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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汇聚数据网)

那1994年的长春有多少岗位,可以接纳这些失去工作的国营单位职工呢?

而且在社保制度没有完善的90年代,失去工作,不仅仅是一个人没有收入的问题,而是整个家庭的三代人都被牵扯其中:

老一辈退休老工人的退休金延迟发放,医疗费用没地方报销;下一代工人子弟失去了就业机会,因为在那个年代,工人子弟大多都是子承父业,去父辈的工厂“顶替”上班,工厂一但经营不善,就不会再招聘新职工。

一个家族就这样被按下了暂停键。

中年工人为了赚钱养家陷入焦虑绝望,当走投无路的时候,即使成为不了刀头舔血的亡命徒,但是偶尔打个闷棍还是下得去手的。

而对社会治安影响最大的,其实是这些厂子弟。你想想,一个城市的街头,突然出现了数万无所事事的年轻人,20岁郎当岁,没有工作,没有收入,没有未来,家里还有一屋子一身怨气的中老年人。

这要放在欧美中东国家,就是暴乱的导火索。

在我今年最喜欢的网剧《漫长的季节》里,姜明奇扮演的混混偷桦钢厂子弟的摩托车,而桦钢厂子弟偷警察的汽车轮胎,贪腐的厂长联合南方“假港商”侵吞国有资产,玩弄侵害厂技校的女学生,厂下岗女工去夜总会陪酒,老公半夜骑自行车来接,这些电视剧里段落,很多都来自真实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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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1996年4月到1997年2月,全国范围内展开第二次“严打”,社会治安发生了改变。

而治安状况真正发生改变,是从1996年京九铁路通车开始,南下打工潮进入了高峰,无数来自全国,看不到未来的年轻人涌进了珠三角的流水线。

有了工作,有了收入,有了奔头,虽然辛苦,但是有一份正经工作,谁愿意去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捞偏门呢。

解决经济问题,减少社会贫富差距,让老百姓安稳过日子,才是解决社会犯罪问题最好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