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嘉宾:
滕肖澜 作家
王雪瑛 《文汇报》高级编辑
"平衡表就是人生,画一份平衡表的全过程,便是一番运筹帷幄,阅尽世情百态。"这是滕肖澜的最新长篇小说《平衡》中的主人公葛向阳的内心感慨。他是机场地勤业务的平衡高手,却是日常生活的平衡低能,小说的情节展开追索着人物的种种选择,生活的柴米油盐,职场的左冲右突,情感的百转千回……《平衡》与滕肖澜以往的小说反差鲜明,是以梦境和现实相互切换的叙事方式直面当代的城市生活,打开人物的内心世界,探讨当代人关心的人生课题。通过嘉宾之间的对话,让读者了解滕肖澜为什么跳出以往的写作舒适圈,遭遇了怎样的挑战与惊喜?如何用天马行空的叙述方式,写好当代城市的日常生活?与读者一起探讨当下生活的不确定性中人生的多种可能性。
职业平衡高手如何平衡他的人生
问:成为专业作家前,您曾在浦东国际机场做"配载平衡"的地勤工作,把飞机上的乘客、行李和货物平均分布到机舱各处,让飞机保持前后左右的平衡,确保安全飞行。整整十五年的工作经历熔炼了丰富的生活积累,十年前,您出版了以机场地勤公司为背景的长篇小说《乘风》。是什么触发您创作新长篇《平衡》"再回首"以往的生活?创作这部小说是驾轻就熟,还是越熟悉的越难写?为什么用以往的工作目标"平衡"来命名这部新作?
答:《平衡》不是我写机场的第一部小说。相比之下,《乘风》呈现机场的地勤专业,要比《平衡》全面一些,更接近于职场小说。而《平衡》更多的是写主人公葛向阳的日常生活。着重写"生活"。职场占比并不多。通过"平衡"这一职业,映衬出他人生的"不平衡",有点反讽意味。葛向阳是个天才的平衡员,专业上驾轻就熟,生活中却是左支右绌。我之前在机场从事的就是"载重平衡",不像《乘风》里涉及到许多地勤岗位,多少隔了一层,所以《平衡》里的"平衡"业务对我来说,更加对口,写起来也比较顺。我对整篇小说采取了梦里梦外不断跳跃的形式,与以往风格差别很大,相对挑战也比较大。
问:在民航的地勤岗位里,平衡和机务维修很重要。在工作中,葛向阳是游刃有余的平衡高手,在生活中,他的平衡能力往往是捉襟见肘,他有坚守理想的顽强,也有现实困顿中的退缩,两者构成的"反差萌"让他很有亲和力,他的自黑与自嘲模式的自我解压,让处于快节奏生活中的当代读者会心微笑,探讨生活中的多种可能性,是当代人关心的人生课题,所以他成了这部沪上都市轻喜剧中的主角,人世间"凡人歌"的主唱?
答:葛向阳的形象,在现实生活中具有一定典型性。一个忠厚、善良,又有点狡黠的小人物。他有自己的小算盘,主观上没有攻击性。爱工作,也顾家,有一定的责任感。但他缺少一种从容的气质。喜欢自己跟自己较劲。他与龙荣相比,后者甚至都不算传统意义上的好人,但就是讨喜。葛向阳这么形容他,"龙荣就是这样。看起来是我劝他,可实际上还是他劝我。他总能不动声色地,让人的情绪平静下来。说的也是大实话,不矫情,贴心贴肺。就算我心里再骂他一千遍‘圆滑、百搭、奸臣’,但也不得不承认,有这样一个兄弟,日子会舒服许多。"通常我们在生活中经常会听到这样的评价,"人是好人,就是戆脾气。"或许葛向阳就接近于这种,是带些贬义的。但他的笨拙、不自信,甚至是别扭,呈现出来又是另一种趣致,让人又好气又好笑。人的复杂性便在于此,也是真实的。某种角度看,生活可能就是由无数个不讨喜的葛向阳所构成。
问:葛向阳和华莉离婚后,没有彼此势同水火,也没有冷若冰霜,而是处成了相互祝福的友好关系,小说摆脱女主人公婚恋受挫受后强劲逆袭的传统模式,而是在貌似不可能的"友好"关系中探寻着生活的多种可能性,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宽容度,这也是小说对离婚后双方关系的新解读?
答:我的确想写一种离婚后双方良性关系的可能性。葛向阳给前妻介绍对象,自嘲"要么是圣人,要么就是十三点",连他自己也觉得过于诡异了。上海话说就是"有点嘲兮兮"。一个是出于好心,再带些"看你会不会答应"的促狭;另一个是"为了我和儿子的将来,你只要敢介绍,我就敢答应"。两人的个性,其实都是务实的,直来直去。面上话再怎么说得难听,心里却不曾把对方往坏处想。离婚原因是性格不合,和平分手。他们对内对外都这么说。"平衡室里抬头不见低头见,没听她诉过一声苦,也没有关于我的难听话流出来,我反倒是从那刻起,开始有些佩服她了。"这是葛向阳对前妻华莉的心态,这可能也是他愿意为她做媒的心理基础。他尊敬她,也希望把离婚对她的伤害降到最小。尽管做媒这事本身让他一百个别扭,但即便时光重来,他应该还是会这么做。
梦境与现实的切换打开人物内心
问:《平衡》的叙事方式很有创意,不仅仅是梦境与现实的相互切换,还出现了梦中梦的叙事方式,一面是现实主义的小说方式,充满着新鲜质感的生活细节;一面是小说的情节不仅发生在生活的现实层面,还有人物的内心层面,这是一部"内心戏"特别丰富的小说,您是如何找到这种打开人物内心的方式?对小说叙事的新探索,突破自己熟悉的创作手法,跳出以往的写作舒适圈是一次特别的体验?
答:之所以采取这种梦境与现实相互切换的叙事方式,主要也是从主人公葛向阳的人物塑造出发。他本质上是个善良的怂人。因为父亲的死,多年来对叔叔姑姑心怀怨恨,但出于中国式家族观念和他自身的性格原因,一大家子表面上却又是和和气气。他的怨气只能在梦里发泄,把当年的场景一遍遍重现,流水线的情节,铁打的葛大侠,梦里快意恩仇;他把前妻介绍给最好的兄弟,心里想着成人之美,却偏偏又不甘心,于是梦里这兄弟每次都是炮灰,第一个死的都是他;他找了个风情万种的女朋友,潜意识却觉得绝不会如此幸运,在梦里为女友移情想了N种情境。好不容易想通了,接受女友看中他是打算"洗手作羹汤"时,女友竟又真的别恋……葛向阳就是这样一个纠结的人。他想把事情做得面面俱到,偏偏又没到那个段位。他本质上是个善良的怂人,却又处于想找人论理的亢奋状态。他身上既有喜感,也有悲剧性。梦里梦外的形式,能更准确地捕捉他细枝末梢的心态,包括现实想法与潜意识。
同样是写百姓生活,相比之前的《心居》《美丽的日子》,这次的叙事风格会跳脱一些。用天马行空的叙述方式,写一个日常的故事。这是我在《平衡》动笔前,就基本定下的风格。坦白说,《平衡》写得很艰难,不同于之前《城中之城》写陌生领域,心中没底的那种"艰难",而更偏向于写作技巧本身。一会儿对新写法跃跃欲试,一会儿又心怀忐忑,"到底能不能这么写,会不会收不了场?"很矛盾。故事在现实与梦境中蜒蜒前进,两者随意切换,相互缠绕,好几次把我自己都绕晕了。必须承认,《平衡》带给我的这种写作层面上的不可捉摸,是之前任何一部小说都不曾有的。
但这个写作过程并不是相当痛苦,我反而觉得很愉快。"挑战"本身就是一种乐趣,跳脱了我的舒适圈,让我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步步为营,瞻前顾后。我期待这次不一样的风格,能写出不一样的日常生活的感觉,也做好"未必如愿"的准备。《平衡》的写作,于我而言更象是一次新的出发。暂时抛开以往的写作经验和惯性思路,纯粹以新写手的姿态,去探索一种相对陌生、不太有把握的写法。在这个过程中,可以梳理过去,或许也可以找到未来写作思路和技巧的不同的可能性。我很乐于去尝试。
问:人生也如平衡表。每一步彼此牵制互为因果。小说中大量与平衡有关的细节,直面百姓"执飞"日常生活过程中的起伏与颠簸,您在写作的过程中有同感吗?有位80后女作家坦言,要做好生活与写作的平衡很不容易,您是如何平衡好日常生活与文学创作?
答:《平衡》动笔之前,我写了一段大纲。第一句话便是"人生永远在寻求某种平衡。平衡的前提是——‘不平衡’"。我至今依然怀念十多年前在机场画平衡表的情景。那种不断摸索、左右权衡的状态,"配置第一块板的时候,就要想到第二块、第三块乃至最后一块。不能顾头不顾脚。每块板之间都有联系。彼此牵制互为因果。"像极了人生。我希望能够写出这份感觉。
如何平衡日常生活与文学创作,我个人觉得这不是问题。生活是生活,写作是写作。我分得很开。我通常是白天写作,所以写作几乎不占用陪家人的时间。写作于我本身而言是件很快乐的事,即便偶尔思路受阻,也完全不会影响到我的心情。
问:当代社会正经历着深刻的发展与变局,科技发展万物互联改变着我们的生活方式,我们对时代与当下生活的认识和理解也处在不断深化的过程中。十多年来,您先后创作了6部长篇小说,无论是氤氲着上海百姓生活烟火气的《心居》,还是聚焦金融业职场人生的《城中之城》,都不是完美逆袭的爽感模式,而是从人在时代处境中的真实追求与困境入手,呈现城市在发展转型中的世态人情,请结合创作实践,说说对"时代性"与"人民性"的理解。
答:我的小说背景基本都是当下。希望能够尽可能真实、贴切地描摹出当下百姓的生存状态。题材风格或许不同,但究其根本,都是写人。写时代背景下的人的困顿、迷惘,也写人的不屈和希望。
作者:滕肖澜、王雪瑛
文:滕肖澜、王雪瑛 图:《十月》杂志 编辑:李婷 责任编辑:邢晓芳
转载此文请注明出处。
热门跟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