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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颉刚先生

历史学家

学期考试临头了。自揣有几门功课实在考不出,与其考不及格,还不如不考的好,因此写信与父亲,请他准许我休学半年,留在这里自己读书,明秋改入甲类肄业。

父亲回信居然没有骂我,只说:“你从前不该不自量力,贸然选读你不近情的功课,以致吃这躐等的亏。”我得此允许,就不赴考场,下学期开学时也不上课了。北大的管理松得很,虽然我没有考试,没有注册,还任我住在那里,还许我继续包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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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脆 刘义增《打杠子》剧照

在这休学期中,我的戏瘾更大了,戏园子变成了我的正式课堂,除非生病,没一天不到。每天上午9时许,东安门外广告板上贴出各园的戏报,我就前去选定了下午应看的戏。除了平常走惯了的前门几家之外,再穷搜那些不很闻名的园子去看。

像崇文门外东茶食胡同里的广兴茶园,是老派秦腔班所在,其中有老生郭宝臣、青衣崔灵芝等等,都是过了时的名角。尤其是玻璃翠、盖陕西一类角色,已经是五六十岁的老人,从额角到嘴唇普遍起了皱纹,还搽脂抹粉,装模作样,扮做少女,乍见时使我吓得一跳,真成了苏州话里的“新鲜活死人”,无怪观众的寥寥落落,常常不超出一百人了。

再从声调上说,老派秦腔直着嗓子喊,唱的怪累,听的人也感不到趣味,远不如新派奉天梆子的宛转抑扬,会令人回肠荡气。然而我的看法并不这样简单,我以为秦腔在北京的年代比汉调早,新派的秦腔固然比老派好听,但新派是从老派出来的,我们要寻求历史材料,便不能不多看这类的山陕戏,我还恨未能看到甘肃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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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鑫培戏单

【 二黄导板 】

见坟台不由人珠泪滚滚

【叫头】

伯俭 兄弟

喂呀 难得见的兄弟呀

【回龙】

叫一声同胞弟细听兄云

【快三眼】

曾记得弟在世何等的侥幸

兄与弟同商议家道隆兴

料不想身得病一旦丧命

兄弟丧命 兄弟呀

唱词参考

天桥草棚中的戏班,一出戏演毕便托着筐子向每个客人收取一二枚铜元。我因为他们足以代表北方的乡间戏剧,也去站着看。有了这样的博览,使得我对于戏剧具有一个时间性和空间性的系统研究的眼光。

我那时正在读刘知几的《史通》,深喜他的系统的记叙和批评,就想照着这个方式作一部书名曰“戏通”,把古今戏剧的演进历史、地方性戏剧的特殊风格、各种角色的名目及其任务、各种切末(戏场上的东西)的意义及其使用,以及各种戏本和各种小说的关系,一一考出写出。这部书的目录是拟定了,共有五十题,可是这计划太伟大了,一时只该搜集材料,不能写下去。

已动笔的是《戏剧表》,把每出戏做一分析:这戏有什么别名,是怎样的故事,是哪一部全本戏中的一节,有几个角色,唱的是什么调子,一切都记上了表格。还有《论剧记》,写上每天看戏以后的心得。

倘使那时的北大设有戏学院的话,我固然不会唱,也不能拉胡琴,得不到术科方面的成绩,但学科方面经过了这样的专心致志,我真不想做第二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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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鑫培《空城计》画像

那时谭鑫培是北京伶界的领袖,他不常出台,只有演义务戏时才唱上几天。可是“谭迷”太多了,你按时入座,别想挤得上。我想出一个方法:老谭演戏必在夜间,我知道他在哪里演,便带了烧饼去看白天的戏。等到白天戏散,我即在池子里觅一个适当地方,坐了吃烧饼。那时看戏的条凳是直排的,和戏台成直角,所以无所谓前排。工人打扫,激起了满园的尘土,我也满不在乎。

到别人拥挤进来时,我却已安然据有了好位子。那时戏票不在门口买,演到中间时按客收钱。再有一件困难,也得解决,夜戏必须12时后才散,译学馆早已关门上锁,回不去了,因此只得在白天看戏之前,在旅馆里定下一个房间。伙计们识趣,看我是学生模样而又没带行李,便用了侦探的眼光笑嘻嘻地说道:“您是到城外来听夜戏?今天好,谭老板的《空城计》。”

这样的流连忘返,当然费钱。家里给我的学费一年约三百元,这个数目在北大同学里不能算少,许多北方同学一年只带出一百数十元呢。可是也有阔人家的子弟一年用一千元,以至两三千元的。“两院一堂”的招牌,就靠这班纨袴少爷打出来,否则怎能和月薪四五百元的参众两院议员老爷们媲美于八大胡同的风月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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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鸿升《碰碑》剧照

可是我一个月中可以支配的钱只有二十余元,听一次谭鑫培,戏价是八毛,加上茶资和住宿总需三元,他一连演三天,我一连听三天,这不要十元钱?再有十余元如何应付一月的开销。因此我又想出一个花样,就是不向学校包饭。那时北大饭食是学校办的,一月六元,八人一桌,六菜一汤,鸡鱼肉蛋经常有,馒头米饭随意吃,营养很不差。

我停止包饭之后,省出这六元钱来听戏,虽是听老谭和杨小楼的不在其中,听其他的戏班却够了,因为到广和楼听刘鸿升一班,到中和园听小香水一班都只两毛钱,已是最贵的;到天乐园听梅兰芳一班只一毛钱;至于到广德楼听马连良,到民乐园听白牡丹(即后来的荀慧生),只有五分钱,为的是他们尚在科班中肄业,不需分取戏钱的。

这样平均起来,一月耗在戏园里的加上茶钱也不过七八元。可是包饭虽停,饭终不能不吃,我便立志吃烧饼过日子。那时烧饼有大小两种,大烧饼值小铜元一枚,小烧饼一枚两个。我每天中午从译学馆出去,到东安门,便在小铺子里买四个铜元的小饼,沿着皇城根走。那时皇城城墙尚未拆除,赭墙黄瓦,很美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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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香水《算粮》剧照

那是一条大车路,专做运输用的,不容易碰到熟人,我边吃边走,走到户部街时八个烧饼早吃光了。到了戏园,泡一壶茶,渴也解了。戏散之后,进了前门,走到户部街的角上,拿出四个铜元来买饼,到译学馆时又已解决了面包问题。那时一元钱可换铜元170枚,一个月吃两元钱的饭也就过得去了。

为了看戏,天天出进前门,天天在城门洞里看到军政执法处枪毙乱党的布告。其中往往有些知名之士,为我中学时代所仰望的。例如程家柽先生,我久在《民立报》上知道他是个同盟会的中坚分子,虽没有见过面,但曾见他的照片,留了长胡子,很有学者风度,如今也“验明正身,押赴刑场执行枪决”了!

这政府究竟算是甚样东西,我恨极了袁世凯,同时也恨极了那个逢君之恶的执法处长陆建章。每次在这些布告底下走过时,总要朝着他的名字咬一咬牙。(摘自《顾颉刚自传》北京大学出版社)

(来源:京剧三鼎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