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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采访的时候很多人说,生活里黄西不好玩,只是很随和。他不爱抖机灵,或者调侃什么,对谁都老实得有点谦恭。

接受群体采访的时候,有个男同志斜坐在对面桌上,俯视着黄西严厉地发出一连串问题:“你在美国买房产了么?什么房产?你现在回到北京打算投资买房么?……”其他一堆记者连个插进话的时间都没有。

黄西缩在羽绒服里,小小的一团,向上看着对方,认认真真地回答。

我边上有同学看不下去了,低声说:“这怎么欺负人呵,这要是换了谁谁谁……”

我抄着兜看着直乐。这就是黄西,在舞台之下,他不嘲笑人,也不对谁回击,用不着。别人只是从他身上映射出了自己。

小时候他也没为自己打过架。初中有一次,因为比他大的孩子欺负别人,他上了手,把人家脸划破了,对方父母找到家里,他爸左右道歉,但就是没修理他……因为不相信他这样的人会先动手打人。

在街上,这个戴眼镜的大板牙小男孩拿着几根橡皮筋、两个铁环和一小块猪皮做了一把弹弓,套在拇指和食指上,对着蛮壮小伙子射了几粒黄豆。小伙子转着圈大喊:“谁干的?我弄死你!”

他悠悠地走过去了,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

2

黄西是朝鲜族。我一听,这个民族很牛嘛,出了个老罗,还出个黄西。不过,出差到延边的朋友说:“嗐,这儿满地都是罗永浩。”

是。映瞳去拍黄西父母的纪实,乐不可支:“他爸好玩儿多了。”

一家三口吃饭,黄西问:“今天你俩都去哪儿玩了?”他爸很冷静:“哦,没找着你说的那个雀巢,只有一个鸟巢,不知道对不对?”黄西说“这个……我可能说错了。”他爸说:“没事,美国人嘛,可以理解,分不清楚。麻雀其实也算鸟。”

听他爸妈讲,我才知道他家三代前才移民来的。我说:“从哪儿移来的?”老爷子犹豫了一下,说:“韩国。”我笑了下,没再问。

他妈刚知道儿子放着好好的科学家不当干了这行时,晚上哭得睡不着觉,说:“40多年,我难啊,汉语也才说到这个水平。他这刚学英语,从清朝起往美国移民那么多人,哪儿听过有人干脱口秀的啊。”

老爷子慢慢悠悠说了一个成语:“纯属以卵击石,纯属找死。”

但他俩的想法都没跟儿子说过,他妈说:“他爸老是说尊重他的选择。也是,我们这代人没什么选择,也是一辈子。让他干他喜欢干的吧。”

他爸说:“人生永远有两条原则,第一个是不伤害他人;第二个是尊重他人的选择。他现在是成人了,已经18岁以上了。自己能够选择。”

3

采访中我印象最深的是,黄西在美国最危机的状态曾经想指着什么东西说:“这就是我。”

一个人被忽略,丧失自我的感觉,莫过于是。

一个没出过国,没坐过飞机,没见过大海,没见过三明治,连自己名字用英文发音该怎么念都不知道的男青年,被扑通扔在美国,晚上睡不着,白天听不懂,他晚上坐在得克萨斯医学中心的楼底下,恶狠狠地想,这辈子我再也不接触什么新的文化了。

我说,你怎么这么难受?他说,有次去朋友家,因为不知道把马桶座垫放下来,对方妻子非常不快。他当时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几年后才明白。

“我二十四岁前的生活经验跟他们差得太多。即使能听明白他们在说什么,我没有自已观点。他们聊棒球比赛,周末去滑水什么的,我一点感受也没有。我觉得一个人自己对世界的一些看法,如果表达不出来,就是存在不存在都无所谓了。”

他在书里写,美国有5%的亚裔人口,进入管理层的比例只有0.3%,“很多最好学校毕业的中国学生只能在普通学校毕业的白人手下做事,而且容易随意被解雇,能发出声音的太少了。”

少数群体在一个社会中常常保持沉默,隐忍不公正与偏见。所以,他选择一个几乎从没中国人干过的行当,原因是,“政治和娱乐是人能发出声音的两大渠道”。

他要表达自己。

4

土摩托是从美国学生物的理科男转行当记者的,算是国内最早报道黄西的记者之一了,写了一篇特别硬的分析文章叫《黄西,用科研的劲头说相声!》。用了各种数据来分析,兴致勃勃地说:“他真好,也是个理科生。”

嗯,“也”。

黄老师确实有理科生的气质。他没觉得口音是个问题:“这在科学界很常见,各国科学家口音都有,也没有哪个单口相声演员像播音员的。”

他在台上没什么肢体,没有音效,他为这个职业唯一主动改变的是大板牙,把牙弄白了:“美国人觉得牙不白代表家庭不重视孩子,我可不能让我爹妈背黑锅。”

问他:“说相声什么最重要?”他说:“逻辑。”他觉得那种拿亚洲人的口音或者肢体来开玩笑很低劣,“也没挑战”。

他在微博里写过:“抽象数学和逻辑能在科学和音乐中起到作用,同样在喜剧中也能起到作用。”用逻辑把现实推到极致,就可以呈现偏见。“人生和社会现象有很多不完美的东西,如果用逻辑的方式来分析的时候那种荒诞性很容易能看出来。”

这也是喜剧的本质。

东东枪引用过一本书里的内容,说:“喜剧向一切提出疑问,没有什么可以神圣到避免被批评——教皇、总统、上帝、旗帜。”

5

黄西对有这么多中国人对他感兴趣很意外。

在美国听脱口秀的百分之九十九都是非亚裔。只有一次,在波斯顿附近有一个镇,那个镇里面50%的人都是华人。那个镇的镇长想竞选,就找一个中国人单口相声演员给选民表演一次。

“当时在大饭店里面全部都是中国人。我讲了半个小时,一点反映都没有,当时特别难受,那场。讲完以后下了台以后,有的人站起来问我,你会说广东话吗。原来那片都是广东人,根本不说英语。”

美国人对他不感兴趣,自己文化里的人对这个也不太感冒。他说他有些同学非常看不起在公司里面表达自己的人,就喜欢自己做自己的事情,不用说话,然后就回家。

他的视频,国内的青年人喜欢得不得了,意见最大的是海外的一些二代移民。留言里也有他们的声音,觉得黄用表现移民的弱点和受歧视感去取悦他人。

他说:”歧视和客观影响是根深蒂固的,不是说我提到以后他们才想。如果你通过笑话的形式,来提醒一下,大家可能就想,我可能不应该这么讲。而且我不是唯一的一个人用这种手段来引起社会对偏见的注意,像黑人有很多搞单口相声的,用这个来讨论种族歧视的问题,暴力的问题。”

“为什么要用这么直接的方式?”我问。“可能会触到痛楚的时候,大家会记住的。”

他最喜欢的中国相声是《虎口遐想》,一个人面对死亡和悲惨现实的自嘲。

“我是比较喜欢自嘲的,如果一个人从来不拿自己开玩笑的话,我也不会跟他成为朋友的。如果你不拿自己的缺点开玩笑的话,或者说总拿别人的缺点来开玩笑取悦自己,我就觉得不太喜欢这种人。”

我原来觉得自嘲是一种能力。他的话更准确:“也是一种能力,也是一种人品。”

他说,从更高的层面上说,一个国家和一个民族也同样应该有自己的幽默。否则,其他国家也很可能拿你开涮。

但他有自己的禁忌:“对我来说,就是不想讨论一些残疾人的东西,对妇女暴力的东西。这个话题我绝对不会谈。主要是不想贬低弱势人群,这是一个标准。”

“但你知道有时传统的曲艺会有这个特点?”“如果你不尊重其他少数群体的话,对每个人都不会好。”

6

黄西是那种比较敏感的孩子,小时候很老实,但是不爱上课,在底下画画。初中时,教室有个窗框没玻璃,上着上着课他就从那个窗户跳出去了,出去也不干嘛,就“玩玻璃球,拿着刀片在地下扎”。

成绩不好的人,总是沉默寡言。一个人在长长的坝上走,“我总想让任何人都不要注意我”。

到现在我看着他,一个能站在白宫舞台上调侃总统的人了,但还是觉得他仍然有这一部分。

在清华上台演讲前,时间紧,他没吃上晚饭,在车里从包中拿了几片饼干吃,说不然不行。我原来以为他是饿,不是,他是要通过吃缓解紧张。

他窝在座位上,扒拉着塑料纸,小口小口没声音地嚼着那种最普通的圆饼干,没有水,咽的时候一下一下的,有点吃力。过一会儿好像有点惶恐,拿着剩下的两只要递给车里的人:“要不要吃?”别人还没回答,我觉得不捧场有点难堪,就伸出手去,但这时他觉得不好意思手已经又缩回去了。这真像我和我当年的中学同桌。

我看这期节目的时候,最别扭的是:这女同志怎么脸上表情那么多?以至于观众在博客留言说:“柴老师,去年老罗演讲,您坐底下就引爆点过早,这次又是。”

是呢,黄西说一句话,不见得多可笑,我也一副沉不住气的样子,实在是可憎。多多少少,也是有点像当年我和我同桌的关系吧。我们俩都是班上的弱势群体,他也常被人挤兑,从不反击,只是看在眼里,偶尔吭吭哧哧对我讲几句关于那些人的笑话,我就暴笑以报。

我们组有个策划叫小余,刚来北京的年青男孩,他在帮我整理资料的时候,摘录了一段黄西的书,写他十年后回到故乡白山,在尘土飞扬的老家遛达到一个庙里:“在一面墙上,看到一句话,‘人生就像泥土一样,如果你被践踏和唾弃的话,还是要为此而高兴’。这句话在我脑海里久久回荡,因为我还是白山的儿子,我就是在尘土里长大的。”

小余很少在整理资料时说什么话,这次他在这几句话底下划了线,说他非常喜欢这句话。

是,从尘土里来的人,能理解开怀大笑背后的酸楚,也知道幽默是面对不完美人生的最好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