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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新时代山乡巨变创作计划”中的一本小说,《芬芳》是目前为止第一部由女性作家创作、以女性为主角的作品。《芬芳》给作者周瑄璞带来很多荣誉,包括今年揭晓的“2023年度中国好书”,被认为是“新时代山乡巨变创作计划”中文学品质最高的作品。

近日,在接受北京青年报记者专访时,周瑄璞表示有此评价,她很欣慰。“每一部作品完成,作家有种如释重负又怅然若失之感,与笔下那么多可爱的人暂时告别了,但他们又永远属于你。”

周瑄璞在《芬芳》中塑造了一系列有血有肉的女性形象,有的像在骄阳下坚挺的向日葵,有的像在夹缝中绽放的牵牛花,有的像在寒风中俏丽的红梅,有的则像寒冷季节里的一簇簇棉花。周瑄璞本人也像是一朵芬芳的花朵,从公交车售票员到著名作家,书写着自己和时代的传奇。周瑄璞说:“我们经常说书写时代,其实不用过分强调时代,写好了时光长河中的人,也就是写好了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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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运和文学足够爱

我我只有感恩

周瑄璞的作品中,有长篇小说《多湾》《日近长安远》《芬芳》等,中短篇小说集《曼琴的四月》《骊歌》《隐藏的力量》等,曾获得中国女性文学奖、柳青文学奖、河南省第十三届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奖等诸多荣誉。

与她作品中的人物一样,周瑄璞的经历也颇具传奇色彩,高中毕业后做了6年公交车售票员,“在那里,人生百态、社会千面,都在小小的车厢里上演。”为了能在晚上上课以通过大学自学考试,周瑄璞在3年的时间里,固定上头班车,每天早上5点起床,5:40出车,中午1点下班,再回家吃饭、收拾、睡觉。晚上7点半赶到十几站之外的城里(西安人把城墙以内叫做城里)西大街夜校上课,晚上10点半下课回到家,读书、看报,收拾完第二天的东西,就赶快睡觉。

后来,周瑄璞到了机关工作,编辑八开小报的一个版面,半个月出一期报纸。自己也经常写点小文章,在报纸上发一发。几年后,她觉得人生这样可不行,必要有所追求,“我想要通过写作改变自己的命运,总觉得有一个远方,在召唤我。我在自己的本子上写下:‘幸福在彼岸,文学是船。’”

正式开始写作时,周瑄璞已经年近三十,且有了孩子,“孩子正小,我白天上班,晚上带着她写作。那时还没有电脑,我伏案在前,她站在身后,趴我背上,不停地捂眼睛、搂脖子、揉头发、要抱抱……终于我生气了,扯住孩子一把扔到床上。她大声啼哭,我默默流泪。后来我想了办法,晚上八九点跟她一起睡觉,定闹钟早上4点起来写作,写到7点,收拾出门上班。等到孩子大些了,她爸爸负责接送,我回家做饭,经常是步履匆匆,有时需要小跑,时间总不够用。我必须在晚上8点半之前收拾好家务,坐在电脑前,中间还要穿插着给孩子作业签字,招呼洗漱、睡觉。”

就这样,周瑄璞以家乡为原型创作的长篇小说《多湾》,在2015年出版,荣获第五届柳青文学奖长篇小说奖,也开启了她的“成名之路”。周瑄璞表示,写作对她意义重大,改变了她的命运,“通过写作,我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切。我常常觉得,不是我在写作,而是文学塑造了我,改变了我。命运和文学足够爱我,我只有感恩文学。”

《芬芳》的书封上印着:“窘迫时不失自尊,自嘲中透着包容,艰辛里自寻幽默。那余味悠长而不张扬的,是泥土的气息,是岁月的芬芳。”这是《芬芳》里的芸芸众生,也是周瑄璞的自况。

写《芬芳》仿佛是和另一个自己对话

《芬芳》讲述杨烈芳等女性沉浮跌宕的命运,描绘了一个大家族中四代数十人的众生相,以充满美善的笔触书写了小人物的奋斗历程,记录其精神的蜕变;以元气淋漓的鲜活细节再现了中原乡村从上世纪70年代至当下的历史变迁。贾平凹评价说:“写活了时光,诉尽了乡情,描画出中原厚土的无穷魅力。一本书,留住乡愁。”

周瑄璞向记者介绍,《芬芳》创作于2022年,是她中年之后回望家乡,回忆童年时期所见的一些人物和故事而想要创作的一部作品,“基本是当成我的童年回忆录或乡村人物志来写的,所以从上世纪70年代悠悠缓缓地讲述。人到了一定年纪,就开始回望生命,借着一些人物和故事的外壳,其实是想记录时光流淌以及中原大地上的草木风物,乡村经历过的一切,都想细细记录下来,我要书写大地上的芸芸众生,尤其那些女性。”

写作《芬芳》,周瑄璞未做特别的准备,“因为那些人和事都烂熟于心,他们都在这片大地上发生过,四面八方的故事,亲见的,听来的,真实的,演绎的,我把他们都集中在一条过道里,一个家族中。《芬芳》总体写得比较顺畅,尤其是写到乡村风俗风物、人情世故的时候,一切都是手到擒来,仿佛是和另一个自己对话,就像是从前的自己,走在村街里或者村后小路上。人到了一定年纪,好像体内的还乡意识慢慢苏醒,写作,便是在亲近故乡,完成着另一种还乡。当然,毕竟是落在纸上,要具体和准确,做到道具真实、情感真实、逻辑真实。于是我会时常打电话给老家的人,询问一些详细情况,比如当时的物价、人们的交往、婚丧嫁娶习俗等等。”

两年时间,《芬芳》先后修改了七次。周瑄璞介绍说:“有一些情节上的改动。因为我这部作品是中国作协‘新时代山乡巨变创作计划’入选项目,所以写作之中一直和编辑密切联系,就一些情节和人物形象沟通,会听取她的建议。完稿后编辑通读,也提出一些修改意见;出版之前又召开一次改稿会,专家们一共提出20条意见建议。我综合考虑后,又与编辑协商,修改了大约10条,除了个别导向方面的线索,总体还是坚持了我自己的观点。”

此外,七易稿件,周瑄璞说自己始终在做的,是打磨语言和落实细节,“一部几十万字的长篇小说,首先要做到语言过关,这个要求听起来似乎很简单,但实施起来不是那么容易。首先要保证你写的是文学语言,这不是几句话能说清甚至不是几天能说清的,是在多年与文字的朝夕相处、长期浸淫,在一遍遍实际操作中摸索、领悟出来的。而且语言是文学作品的前提,体现着作家的性情心胸,总之很复杂,只能意会不可言传。除了精准凝练的起码要求外,要形成自己的语言风格,独特的审美趋向,达到各美其美,于是就只能是一遍遍地修改、打磨语言。其实文学创作与其他各行各业一样,除了一定的天赋要求外,没有什么捷径与窍门,就是业精于勤,功到自然成。”

我只有作家视角

首先要写好作品

《芬芳》中有两处,让周瑄璞写作时心里很难过:一个是白氏死去,她是一个苦难母亲的形象,夫妻不和,穷苦潦倒,儿子接连高考失败,她连复读的钱也拿不出来,在儿子第二次高考失败后上吊自杀。第三年她的儿子考上了学,虽然是花钱的委培生,但总算是有了学上,可以走出农村,可儿女们再也无法把这个消息传递给她。另一处就是素芬被转正招干、吃了商品粮的丈夫抛弃,刚出月子抱着孩子回到娘家。她的整个天塌了,生活给这个单纯的女子如此打击和屈辱。

说起《芬芳》中的众多人物,周瑄璞最喜欢的是杨烈芳和杨素芬,“杨烈芳除了长得不美,几乎占尽了我所欣赏的全部女性优点——她坚强不屈、乐观勤劳,对生活对亲人充满着爱,又刚烈又温柔,能吃苦也会享受,无私奉献却又有自我意识。她对哥哥的支持、帮扶,对家庭的操持,不是通过牺牲掉自己、放弃自己的前程来实现,也不是来自外部力量的劝导,而是自发提出。她只是辍学回家,但没有放弃学习,而是用独特的方式完成自我教育,她一直都在进步成长。当她发现婚姻里没有信任,便果断放弃,不贪图对方的钱财,因为她相信自己有能力创造生活,不指望别人。”

杨素芬身上则体现了传统和现代的结合。她美丽、单纯、善良,被抛弃后有泪水,有祈求,有幻想,发现挽回不了负心人,她的女性意识开始觉醒。她是鲜活丰满、自尊自爱、真实可亲的女性形象,伤痛之后,最终还是勇敢地担起生活的责任,独自抚养女儿长大成人成才。“当我写到她前去离婚的场景,‘素芬把孩子交给妈,挑门帘到里边换衣裳,走到镜子前梳梳头,决绝地跟着他一起出门,走出过道,在街里人的注视下,坐在姓王的自行车后座上。’我们仿佛看到一幅油画,一个哺乳期的女子,带有尊严,勇敢地放手。这个画面忧伤而美好,我发自内心地疼惜和祝福她。”

作为女性作家,周瑄璞坦承自己写作时很少考虑“女性写作”“女性视角”,“我只有作家视角,首先要是一个合格作家,达到文学标准,然后才是女作家,而不是什么男作家视角、女作家视角。这些命题是评论家研究的,而一个写作者,首先要写好作品。”

周瑄璞表示,自己写了多部以女性为主角的作品,是因为她是女人,最为了解女性,对她们的一切感同身受,以己为镜,写起来得心应手,“我愿意书写大地上的女性、生活中的女性。”

我是幸运小孩

童年几乎是写作的来源

周瑄璞曾说童年几乎是她写作的来源,她在《像土地一样寂静:回大周记》中写到自己今生最早的记忆,是一岁多。科学研究的结论是,儿童最早的记忆通常在三岁之后,为此周瑄璞还在网上搜过相关知识,“有少数儿童能在三岁前有记忆。我问过身边的一些朋友,也有人说起自己一两岁时的记忆。我的的确确有文章中讲述的那样最初的人生记忆,也不知为什么会记得这一刻,而后来的很多事都忘记了。人生那么长,有那么多的日子,可是我们只是记住了某一件事、某一片刻,因为很珍贵,所以会去加工演绎,将它变为文学记忆。”

小时候,周瑄璞内心世界就非常丰富。她会和自己对话,激励、安慰自己,编织出许多语言,设计出很多场景,小小年纪就形成和运行自己的小宇宙。“随着年龄增长,总是想起小时候的事,我可以将30岁、40岁的事情忘掉,但童年留存下来的记忆,却一点点地去强化,去找寻,去重新建构。或许建构出来的,已经是另一个样子,但我一直不知疲倦地追忆似水年华。有时候回老家,会在我小时候走过的田间地头、大路小巷,再走一走,想到当时在这里做过什么,跟小伙伴怎么玩耍。如今他们都跑到别处,而我这个最早离开的人,又回来找寻。这可能是生命的本能,因为走向衰老,所以用幼年来补偿。文学就是回忆,我相信在每个作家心中,童年都非常重要。”

周瑄璞生于1970年,“母亲生下我后,就把我放在家里交给爷爷奶奶,她去西安和父亲团聚了,干临时工挣点钱。条件有限,孩子不能带在身边。我的童年是和爷爷奶奶婶婶度过的。”

周瑄璞的父亲考学走出农村,是大单位里的技术人员,外貌英俊,年富力强。母亲是位不识字的农村妇女,可是父母恩爱,齐心协力为家操劳,“我的母亲虽然一生操劳吃苦,但从没有受过来自丈夫的打击与伤害。婶婶过门后,待我像自己的孩子。这可能是一个大家庭的优良传统吧。我从小到大的健全人格、阳光心态、对人对事的善意和责任感,与童年的成长环境有极大关系,我从小感受的都是亲人之间的关爱和来自家庭的温暖与力量。”

因为爸爸和叔叔都在大城市工作,时常给住在农村的周瑄璞或寄或带东西,以至于小伙伴们都羡慕她,周瑄璞为此很有优越感。“我以为这样的局面和感觉会伴随我一生,当我来到城市发现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但我还是想要那个‘我是幸运小孩’的后果,于是努力地去做很多事情,一直默默奋斗,就是想得到来自于生活和命运的奖赏,来自于别人的喜爱和羡慕。虽然获得的可能是嫉妒的眼光和恶意的回报,但我也由此知道,生活和人性复杂,世界不会一直宠爱你,你时常会有教训和伤害,这也算是一个人生收获吧。”

只要双脚踏上那片土地

就有源源不断的素材向我走来

周瑄璞跟着奶奶在乡村度过童年,“可以说奶奶开启了我的文学梦,伴随耳畔的是她老人家的故事、歌谣,我现在闭上眼睛,还能清晰地还原她的音容笑貌。当然,或许是与生俱来的综合因素,使我注定要从事文学。”

上世纪70年代后期,周瑄璞和姐姐转学到西安,“一个乡下孩子初到城市,与父母颇为陌生,不愿与他们交流。外部世界所有的一切在自己内心聚集酝酿,总觉得一个人的内心世界才是真正的世界、真正的情感,而外部,总有这样那样的虚假和不可靠。这或许是我写作后迷恋心理描写的原因。当我开始阅读西方名著,惊讶地发现,许多心理描写跟我的那些内心活动如此相似,原来这世上的人,无论外表如何不同,内心却是一样的。当时,我们姐妹几个没有城市户口,在那个一切凭粮本的时期,吃高价粮,生活困难。我能明显感到与班上同学的物质差距,从农村的幸运小孩变为城市里的灰小鸭,落差很大。敏感如我,种下了一颗‘别人有而我没有’的种子,好像后来的人生一直都在进行这种弥补,我将这一切都转化为文学。这或许就是海明威解释自己走上文学之路的原因吧——‘源于童年的自卑’。”

和童年时期相比,周瑄璞认为现在的家乡,相同的是大地、四季、庄稼、河流,不同的是经营方式,人们的生活方式也有所改变。“有专家评论说《芬芳》写到最后越来越快了,这很好解释,因为一切都提速了。从前坐火车回老家,漫漫长夜十来个小时,下了火车步行回村,要走半天;现在高铁3小时到达,再打上出租车,40分钟回村。交通、网络发达,物质生活极大丰富。”

周瑄璞说,自己每回一次老家,都能写出一些文字,“或者是短篇小说、纪实文学,或者是长篇小说的片段,只要双脚踏上那片土地,就有源源不断的素材向我走来。”

《芬芳》中写道:“什么时候,人们不论住在农村还是城市,都不再影响到自己的生活质量和命运前途,农民不一定非得出去打工,孩子不一定非得考学出去,他们在这片土地上,在自己的家园,有钱花有事干,也能幸福地生活,他这样走出去的人,也愿意回来,那才是真正的好生活吧。”这是周瑄璞的愿景:“我期待这一切早日到来,我也愿意一路书写这不愿掉队、时时变化着的乡村。”

《芬芳》通过讲述几个普通女性的命运,来展现时代变迁、山乡巨变。在周瑄璞看来,人的成长,人的巨变,也是一种变化。因为人是时代的产物,每个人的道路和抉择都离不开时代的影响和政策的走向。

周瑄璞认为写作不难,只要有素材有故事,她就会一气呵成地先写下来,然后再慢慢修理、打磨、调整,将它们用在合适的地方。“我的焦虑从来不是来自于写作,我对写作永远充满热爱和向往。如果生活有焦虑,我会用写作来化解,这也就是‘悲愤出诗人’的道理。”

周瑄璞感恩、热爱着文学,“对于一个心怀热爱的人来说,任何时候都是黄金时期,只要身体不出问题,我估计到七八十岁,还是会充满热情、如若初见地对待文学。一个作家的常态,就是写写写,其他一切行动,旅行、采访、读书、思索,都是为着这个基本点和中心服务的。我永远都在刚写完、正在写、将要写的路上。我已经找到了自己的写作根据地,那就是家乡厚土,美丽的中原大地,我会一直书写下去。”

文/北京青年报记者 张嘉

供图/周瑄璞

编辑/张严涵

排版/王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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