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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年前,我无意中读到澳大利亚历史学家张磊夫先生的《国之枭雄:曹操传》,其中提到,曹操曾经写过一篇自我剖白的文章。

这是我第一次读《让县自明本志令》,也叫《述志令》当时我就深受震撼。曹操,从此在我心里,就成了一个熟悉的陌生人。

中国人有谁不了解曹操呢?罗贯中的《三国演义》,大约是除了《西游记》之外,中国人读得最多的,几乎所有中小学必读书目中都有这两本小说。

奸臣,篡汉的贼子,智谋过人的混蛋,性格突出的恶棍,杀人如麻的暴君……加在他身上的标签有无数,基本就是一个“恶人的集大成者”。

但是在《述志令》中,我看到的完全是另外一个曹操,真诚,忠贞,坦率,困囿于时代的混乱,在误解与诽谤中挣扎。

这是两个迥然而异的曹操。

真实的他究竟是怎样的?他面临了怎样的环境,做了怎样的选择?为什么会在历史的风云变幻中,成为《三国演义》里罪大恶极的人物?

我遂动念寻找他的真实面相,这也让我陷入绝望的泥淖之中。

曹操不仅仅是一个单独的个体,而且是生活在一个极其复杂、混乱、变动不居的时代中人。

于是,为了梳理曹操的真实面相,我也就跟着重新梳理了汉献帝、荀彧、袁绍、刘备、孙坚、孙权、孔融、杨修、曹丕、诸葛亮、鲁肃、周瑜的故事……这些我们眼里的“熟人”,最终全都变成了熟悉的陌生人。

结果,就是现在的这本《曹操的自白书》。在这里,曹操不再是大家熟悉的那个人,而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我无意为曹操翻案。最近这些年为历史人物翻案的书可谓汗牛充栋,有许多可以说是矫枉过正,更有很多纯粹是哗众取宠。何况无论从专业类历史研究还是大众类历史普及来看,曹操都已无案可翻。

我是记者出身。记者的职责之一其实是提出好问题,尽管价值评判有时也很重要,但发现问题和提出问题才是无限趋向于“直”的有效路径。我们所要做的,是从纷繁复杂的线索和环境中,去寻找他之所以成为他,或者他不得不成为他的因素和问题所在。

我想要探究的,是他处在一个怎样的环境,面对一个怎样的局面,做了哪些事以及哪些选择;而这些选择又导致怎样的结果。更进一步,这个结果与我们习惯的认知,又有怎样的不同。

当然,我也不奢望本书能够得到所有人,甚至是我十分敬重、喜欢和认同的历史学家与作家的认同。历史的面相从来就是多元的,而多元的历史又有多元的解释。

或者说,历史一经发生,就已经是不同的历史。

《三国演义》对曹操的种种编排,本书已多以史实破除其中的谬误与歪曲,兹不赘述。严谨的历史学家和作家,也有非常充分的,不喜欢、厌恶或者从价值观上否定曹操的理由。

曹操是个残暴的人,他经常屠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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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确,在《三国志》中,多次出现曹操“屠城”的字样。但是我所看到的,具体描述曹操屠城的严肃史料,只有一处关于襄贲的记载,六个字,“所过多所残戮”。其他的记载,都是一个字,“屠”。

刘备外,那个时代屠城的人实在太多了。董卓屠城吕布屠城,孙策屠城,孙权屠城,马超屠城……

还是那句话,我并不想替曹操洗白。虽然现在很难确切地知道那个时代的屠城到底有多么惨烈,但是屠城就是屠城,屠夫就是屠夫,没有什么好辩解的。

只是,我们是否可以就此认为曹操代表文明的倒退?

现代世界又如何?迟至二十一世纪,大屠杀仍在不断发生且效率进一步提升,谁比谁更文明?什么时代比什么时代更文明?

文景之治、贞观之治,都惜杀。和平时期惜杀,战争时期如麻。而已。

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是一个缺乏政治道德的人。

但与其说曹操是“挟”天子,不如说他是“奉天子以令不臣”。再说了,就算“挟”了天子,你以为哪个人就听你的“令”了?“奉天子”的目的,只不过是为获得一种合法的正义性,本质上是没有意义的。

并且我还要说,汉献帝从来没有被挟持过。不仅如此,在相当长的时期内,他还是曹操的合作对象。只是到了建安晚期,他们关系破裂,变成了敌对关系。顺便说一下,汉献帝是一个相当聪明和有能力的人,从来就不是什么傀儡。

曹操自封丞相,又自封魏公及至魏王,显然是有篡位准备。

然而事实是,曹操封魏公和魏王,至少合乎当时的“法律程序”,这些都有档可查。

更加重要的,如同本书论述,曹操后期的这一系列擅权的行为,更多出于自卫,而非进取目的。与任何一个普通人一样,曹操经历了多重的变化。了解一个个体变化的过程,比简单地去做一个价值判断更有意义。

曹操为什么会成为戏剧或传说中白脸的曹操,而不是原真的、复杂的曹操?

因为在历史的进程中,政治、公众和娱乐需要他成为单一化、符号化的曹操。就如同唐太宗被描述成完美无瑕的君主一样。

一切的脸谱化、道德化、污名化,都与真相无关。

要最大限度地还原历史中的曹操,必须把他放在他所处的历史情境,考察他所处的环境、社会关系,以及他的行动逻辑。

而令我惊奇的一件事情是:在过去的将近两千年的时间里,人们是如此有意无意地忽略了曹操自己的作品。尽管他和曹丕、曹植共享“三曹”的盛誉,但是他的作品仅仅被当成文学,而不是了解他真实面貌的历史材料。

中国人常说,文如其人。但是在曹操身上,这句话似乎失效了。人们谈起他的作品的时候,总是指责他用虚假的文字掩盖真实的行动。这真是一件奇异的事情,至少我还没有发现任何一个中国文人的作品,被认为与他内心的真实想法如此悖离。

我也企图说明的是,曹操是一个超越他的时代的人。

他从个体的经历出发,所要改变的,却是那个时代世族政治的整体缺陷。他想要修补甚至改变这种制度,使之成为一个世族与庶民共治的政治。

在《三国志》中,陈寿对他的评价是,“非常之人,超世之杰”。何为超世?超越了他所在的世界。

结果,他被他的时代所唾弃,也被身后长久的时代所咒骂,而世世代代君主体制下的官僚体系,更是必须把他抹黑成反面典型。但是想一想,哪怕直到今天,庶民的世界依旧不过是一个天真的幻想而已。

换句话说,他的失败延续了两千年,到现在也没有成功。

但是说到底,我在文中谈到的曹操的理想和故事的主旨,他遭遇到的困难,汉室是否重新统一,他与汉献帝的真实关系如何,他为何孜孜以求于推翻世家大族独霸天下的权力,这些桩桩件件,与生活在现在的我们有什么关系?即便曹操如同我所论述的这样,又能对我们当下的世界和生活有什么影响?

为此,我们不仅要重新置身他所在的历史情境之中,寻找关于他的真相,也要从历史情境中抽离出来,才能发现关于他的真相对于我们自己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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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在本书中,我也悄悄地放入许多现代的方法论和价值观。以现代的观念去观照历史,观察历史人物,在于更好地了解和理解我们自己。当我们置身于自己的时代,置身于我们自己的情境,置身于我们自己的社会之中,我们会做怎样的选择?我们会成为怎样的人?

美国卓越的历史学家约瑟夫·J.埃利斯写过一本《华盛顿传》,他认为,华盛顿一生最大的关怀,就是历史将如何评价自己。其实曹操也一样。曹操在他的时代所关怀的是:他不要成为一个篡位的人。而华盛顿在他的时代,所关怀的是:他不要成为一个君主。

中国人常常批评一种观念,说“以成败论英雄”是不好的。我们更多的是“以道德论英雄”。所以当我们品评历史人物的时候,总是黑白分明,忠奸立辨。这不仅仅是大众心理,而且坚固地镌刻进了严肃学者的心理机制。用一个理论化的词来说,是“二元化”。

但我向来喜欢无是无非的结果。并非不关心是非,而是因为是非往往很难被简单判断。我们应该更多关心的是选择:当你处在一个具体的情境之中,做怎样的选择。

曹操苦心孤诣地写下自白书,最后的结果却是失败。这封自白,也被当成了他的罪状。作为一个寒族,他试图改造时代的实验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失败。而在历史的评判中,他完全成了他想要成为的人的反面。

但是我所期望的是,处在现代社会中的我们,不再以那样二元对立的方法去观察历史,以道德化的评判看待我们的历史和传统。只有当我们挣脱这可怕的价值观循环,成为一个客观观照历史与现实的民族,一个能够接受多元化思维的民族,我们才有可能更加靠近并实现现代化。

这是一本非虚构作品,其中的许多内容,难免会有个人的猜测、分析和推理。毕竟,曹操的时代距离我们将近两千年了,许多史料和细节早已湮灭,永无可能还原。这正是历史的一部分,它给我们的留白,恰恰是让我们自己去选择和决定要如何看待历史,以及如何用历史来定义自己。

作为一个记者出身的作者,我所能保证的是,这本书里的每一个字,我都力争做到有据可查。对于引用的一些野史和传闻,我也都用明显的字样,例如“据说”“据传闻”等,给出标示。

然而,这并非一本学术著作,而是一本大众读物。作为记者和历史爱好者,我所能做的,不过是尽心竭力去检索历史的细节,搭建其中的关联,如许知远所说,“在传说与不可考的真实间”挣扎着属于我个人的思考。但是作为门外汉,我自然无力按照学术规范,检查文物,搜寻文献,运用新的记录。其实,我们之间的目标也有很大的不同,历史非虚构并不追求学术上的贡献,而毋宁说是让读者有一个思考更多可能性的机会,也获得一种回看历史的全新视角与出发点。

因此,若本书在历史学术规范上有所不足,甚或冒犯只能请史学诸君原谅则个。至于其中若有谬误,甚或错漏那么问题自然是我全部承担,与我所引用的观点和文字,全不相干。

我并不期待这本书是对曹操真相的一个盖棺论定,它也不过是一家之言。但我很希望它能够成为破除妖魔化曹操的一个起点。让历史人物还原真实的面相,对于我们所有人,都很重要。

来源:连清川《曹操的自白书》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5.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