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摄影丨王平 画丨马桶
年轻时候,顺生名气大得很。
住在南门口小古道巷一带的人,左至上晏家塘下晏家塘晏家塘横街,右至流水沟云泉里大古道巷出入是门化龙池,上至学院街东学巷上黎家坡下黎家坡,下至倒脱靴磨盘湾吊马庄一步两搭桥,恐怕没有哪个不认得顺生的。
顺生的名气,是一对拳头打出来的。年轻时候的他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家伙。
不打架简直过不得日子。进派出所是家常便饭。但是顺生仗义,打十回架有九回半是帮别个的忙。他的经典动作是拍胸脯。打架时的口头禅则是:“你莫做声哒喃!老子的拳头骨捏得叽叽(读去声)的叫哒喃!”当然,说这狠话的同时,他的手指头及唾沫星子一般是接触到了对方的鼻尖的。
不过“严打”那年(1983年)撞了回大祸,一口窑砖开了别个的瓢。那人的脑壳被砸得血湖血海,公安局到处抓他。幸亏外头有朋友,避过了风头。一年多后归了案,只判了两年。若当时现判,至少二十年。
后来我问顺生,到底是因了什么事下如此狠手?顺生一脸无辜地回答,我哪里晓得!朋友喊帮忙,管它什么事!
小古道巷巷口。顺生的老屋墙上张贴着巨幅红色标语。
顺生的父亲绰号叫“陈剃头”,也算是有些经历的人。解放前在国民党部队里当过差,专门跟一个团长剃头。那位团长有部葳蕤的络腮胡子,后脑壳上还有个鸡蛋大的肉瘤。团长每个礼拜要刮两次光头。而那个肉瘤就只服陈剃头那把刀。嗞啦嗞啦,陈剃头用两指托住肉瘤,一把剃刀迂回曲折地刮,避重就轻,游刃有余。团长特别喜欢他。后来国民党兵败如山倒,团长问他去不去台湾,陈剃头说不去。团长就给了他两百块光洋。
回长沙就在小古道巷开了这爿剃头铺,生意还不错,接着讨了个堂客。五十年代初期,俩公婆竟然生下一对双胞胎,即顺生和他的弟弟倒生。取名的原因很简单,一个是从娘肚子里顺着出来的,一个是从娘肚子里倒着出来的。陈剃头的堂客那时候在黄兴南路的庆兴楼炸油条。所以早上上学时,顺生倒生俩兄弟手上攥着的油条比一般人的既粗且长,就很符合逻辑了。总之一家人的日子过得风平浪静。不料“文化革命”一开始,有人检举陈剃头是潜伏下来的特务,被开了两场批斗会,游了三次街。陈剃头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万念俱灰,也顾不了堂客和顺生倒生,用剃刀在手腕上一勒,血一飚,飚到墙上那面水银镜子上。
幸亏后来救活了。
小时候,我都是在陈剃头的铺子里剃头。印象最深是夏天,那时候没有电风扇,陈剃头将两只木葫芦固定于天花板上,穿上绳子,一头系在一根钉了厚布帘的横木上,另一头则由顺生倒生轮流拉扯。但见两兄弟坐在矮板凳上,每人扯一百下换手。顺生扯,由倒生数数;倒生扯,由顺生数数,绝不愿多扯哪怕一次。不过每一次都专业得很。重拉轻放,一张一弛,布帘子扇得满屋生风,好不凉快。
并且让陈剃头剃头,还可以获取许许多多千奇百怪的知识。比方说他考问过我,说,你晓得骆驼的鸡鸡是怎么长的不?我说不晓得。陈剃头便得意了,说,世界上所有动物的鸡鸡,包括你的,都是朝前头长的。只有骆驼的鸡鸡,是朝后头长的!弄得我回家就要母亲带我去动物园。
顺生家门里的过道,对面是他的小南货铺子。
倒着出来的倒生,命不好。下过乡插过队,回城后也没有过正式工作,居然还结了婚生了个崽。八十年代初期,忽然就失踪了。二十几年过去杳无音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堂客当然早跟别人走了。顺着出来的顺生呢,除开会打架,实在也没有什么不得了的本事。读完小学就再也没有读书了。这一半怪“文化大革命”,一半怪他自己。
我跟顺生曾在一家街道工厂同过好多年事。我是车工,他是煅工。街道工厂锻炼人,连车刀都要自己做,于是经常去红炉车间请人煅车刀把。顺生技术不好,我从不找他。但经常看见他光着膀子,虎虎生风地抡大锤。炉火明明灭灭,映照着顺生一鼓一鼓的胸肌、腹肌、肱二头肌,油光泛亮。犹如一具能活动的希腊雕像。
顺生好酒。学徒时十八块钱一个月,他几天就可以喝光。然后打借条到厂里借钱。老是将“今借到人民币伍元整”写成“今借到人民币伍元整”,无论如何改不过来。
顺生从来懒得学技术,当然永远只有抡大锤的份。跟他一起进厂学徒的几个青年伢子,早成了掌钳师傅,顺生呢,在那家工厂干了四五年,若要他掌钳锻一颗六角罗帽,无论如何他只能打出五个角来。有件事好多年过去,仍被他人传为笑谈。一回,巷子里的陈桂哥要顺生替他打把火钳。顺生毫不犹疑满口应允,只问陈桂哥要长点的还是短点的。陈桂哥说长点短点都行。隔几日,顺生果然就带回来一把打得煞是精致的火钳。众人皆惊慕不已。陈桂哥拿回家去,却发现上头隐隐留有未擦拭干净的粉笔字迹。细细辨认,乃为数字2.85。先有些疑惑,继而顿悟。当即跑到南门口的杂货铺看了看。齐整整货架上摞着十数把火钳,每把定价2.85元。搞半天,原来是顺生耽心自己打不好,索性偷偷买了一把,送给陈桂哥了事。
这都是过去几十年的事了。
顺生家的窗台。可见一盒肾宝片。
顺生讨的这个堂客倒还贤惠。并且比顺生小好多岁。当年顺生打过铁的那家工厂倒闭后,他跟堂客在自家门口对面搭了个“批刷子”,开了个小南货摊。卖些香烟槟榔啤酒饮料什么的,两口子藉此为生,平平淡淡又过了好多年。
顺生家的码头好,正在小古道巷巷口。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政府修黄兴南路步行街,有关部门将他家划为拆迁对象。有人试图上门做他的“思想”工作,把顺生年轻时候的脾气惹发了。
“你莫做声哒喃!老子的拳头骨捏得叽叽的叫哒喃!”说这狠话的同时,顺生的手指头又点到对方的鼻尖上了。所以顺生家的老屋(包括顺生的这个小南货摊,明打明的违章建筑),至今仍一直盘踞在小古道巷巷口,正朝着繁荣昌盛的黄兴南路步行街,巍然屹立。
作者与顺生在他的小摊前合影。
这又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当然如今,顺生的头发花白了,脾气也好多了。好多好多年没有打过架了。不过酒还是照喝。
从上世纪五十年代至今,顺生一直生活在小古道巷,从未离开过。早一晌我跟他开玩笑,说顺生鳖,我跟你拍几张照片,再写篇文章要得不?顺生大笑着回答,好啊好啊,还要把我这个摊子照进去,宣传宣传,看生意会好一些不?
我也放肆笑了。
但小古道巷终归会被拆掉,这是个人无法抗拒的大趋势。事实上,第三期“棚改”已正在进行时。我跟顺生的合影,左侧即可见一条标语:“以通情达理为荣,以胡搅蛮缠为耻”,落款是:古道巷棚改(三期)宣。
作者——王平
湖南出版集团编审,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摄影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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