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新闻记者 李沁桦 张奕丹 江西新余报道
顺着江西省分宜县的县城大道向南,起伏和缓的山脉在厚厚的云层下一路绵延。山脉尽头处的锻压厂社区内,推开两扇铁门,可以看见两栋不高的小楼。这就是德仁苑,一个专为困境儿童设立的福利院。
余晖中的分宜县德仁苑。
德仁苑的每一个人身上都有一串故事,包括这里的校长黄梅生。
有的孩子年幼失怙、母亲离家,有的孩子生下来就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也有的孩子双亲入狱。负责照顾这些孩子的老师们,有的从乡村的穷小孩一路攀升成为县城小学校长,有的在丈夫车祸去世后照顾一对双胞胎,困难重重。
在德仁苑这个小家里,没有人会对他们的故事感到惊讶。17年里,从这里走出去的348个孩子是彼此的兄弟姐妹,黄梅生是他们的“校长爷爷”。黄梅生说,“照顾好一个缺爱的孩子,少一个危害社会的人,可能比多一个普通的大学生贡献更大。”
1
一棵白杨树
11月9日是黄梅生65岁的生日。孩子们给他画了手抄报,祝他生日快乐和身体健康。有一个孩子给他叠了十颗纸星星,每一颗打开来,里面都用稚嫩的笔触写着“生日快乐”。黄梅生把那些五颜六色的小纸条握在手心里,收进柜子里,盖在一大堆红色的荣誉证书上面。
孩子们为黄梅生庆生。
从18岁做代课老师开始,黄梅生一路做到当地的小学校长和县教育局副局长。他的人生经历以10年为单位,10岁前家境贫困甚至要挨饿,20岁当老师,30岁当中学校长,40岁调到分宜县教育局任副局长,同时兼任分宜县第一小学校长。到了快50岁,2008年,他创办了德仁苑,多了一个“校长爸爸”的身份。
荣誉纷至沓来,他的柜子里渐渐堆满了厚厚的红色证书:全国未成年人思想道建设先进工作者、江西省劳动模范、全国关爱留守儿童百名爱心校长,以及2017年的“中国好人”。他把这些证书一股脑堆在一起,“太多了,没收拾整理,实在有点不好意思。”
黄梅生不爱笑,两簇灰黑色的眉毛总是紧紧地皱在一起,久而久之,眉心已经有了一道深深的竖纹。但是和自己的孩子们在一起的时候,他会蹲下来,笑着和他们说话,眼角的鱼尾纹会一根根绽开。银框眼镜下,是沉静的、略显疲惫的眼睛。
他总是感到累,尤其是这几年。从2000年去一个“野孩子”家里家访开始,到建成德仁苑,再到今天,他看过很多事实无人抚养的孩子投过来的目光,“怯生生的、孤僻的、迷茫的,那些沉默的注视沉甸甸地压在心上。”
德仁苑的一个孩子,从小由爷爷带大。爷爷去世后,她站在家门口想爷爷。受访者供图
一开始,他也和所有人一样,每隔一两个月就拎着米和油去家访。但是这些孩子们生活在原本已残缺的原生家庭,偶尔的看望和一点钱,一旦断掉,像拉伸的橡皮筋一样,只会让一切关心和帮助弹回原处。黄梅生还记得,有一个孩子年幼丧父,由爷爷奶奶抚养长大。他去家访,看到一家人吃饭,孩子父亲的黑白遗像就摆在饭桌上。他的心揪在一起,把孩子抱在怀里,问:“你想爸爸吗?”小孩抬起头来,一脸是泪。
黄梅生想做一件大胆的事。他要把这些家庭残缺的孩子们聚在一起,为他们建一个新的家庭。困难摆在面前,他没有钱也没有地。对于他想照顾的这些孩子,由于孩子们尚有亲人在世,不能算作孤儿,但实际上无人照顾。在2019年民政部出台《事实无人抚养儿童保障工作的意见》之前,这些孩子的定性存在政策空白。黄梅生一遍遍地跑县里、市里、省里反映情况,为孩子们争取资金,用他的话来说,是“去化缘”。
2008年,黄梅生希望的契机终于来了。一些来自上海的企业家准备在分宜县当地建一所希望小学,黄梅生对他们说,“你们把这笔钱给我,让我去建一所不一样的学校。”
34个,这是第一批进入德仁苑的孩子的人数。每一个孩子,都是他亲自走泥路挨个探访核实过,认为家庭情况最困难、最需要帮助的。黄梅生说起那些被筛选下去的人,眉头皱得更紧。他叹了口气,“没办法,我的能力只能养这么多孩子。”
动工前,工人要把工地上一株营养不良的白杨树挪走。黄梅生自掏腰包,花了100元钱把树买下来,“希望这棵树能够保佑孩子们,保佑德仁苑。”
2008年,德仁苑院子里的白杨树。受访者供图
2024年11月,德仁苑院子里的白杨树。
16年过去了,白杨树长成了一棵二十多米高的大树,亭亭而立。孩子们去上课,黄梅生喜欢一个人坐在树下的长椅上,听着风摇动树的叶子。
2
另一个“张桂梅”
德仁苑刚建起来的时候,质疑的声音很多。一个有大好前程、即将退居二线的“教育官”,为什么平白无故地帮助一群不认识的孩子?
黄梅生觉得,“是因为他们没有亲眼见到过那些孩子”。他始终认为,作为一个老师,没办法不管孩子,哪怕那些是会偷会抢的“野孩子”和“穷孩子”。
不仅仅是贫穷。在偏远的乡镇,有孩子的家只有四面土墙,墙上还挂着孩子父亲的遗像。政府拨下来的低保金和救助款,一大半变成了大人麻将桌上的赌注和嘴边的烟卷。孩子没人管,也不知道被人爱是什么感觉,像野草一样疯长。黄梅生想,如果不把这些孩子救出来,去爱他、教育他们,让他们走一条正确的道路,未来社会上不就多了一个走上歧途的人吗?
黄传庚是黄梅生在当中学老师时的学生,他大学毕业后回到分宜县融媒体中心工作,也是最早关注和报道黄梅生的记者之一。2008年,德仁苑动工的时候,他也在现场帮忙,“那时候黄校长开始招生,要不要把孩子送到这里来,家长心里都没底。”
每隔半年,黄传庚都会回德仁苑走走,看看孩子们过得怎么样。2020年后,受疫情影响,原本出资的上海德仁基金会不得已断掉了资金援助。他原本想,可能德仁苑就这么散了。事实上,该基金会在江西设立了4所专为事实无人抚养儿童建造的“德仁苑”,3所均先后关停或更名。只有黄梅生的分宜县德仁苑,活了下来。
“靠的是黄校长咬牙坚持下来的。”德仁苑所有人都这么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黄梅生既是德仁苑的校长,也是发言人。每天的重要任务就是接打电话,他要和爱心企业、爱心人士沟通捐赠,和地方政府检查单位汇报情况。
德仁苑的爱心捐款箱。
这两年,时不时会有网络博主探访,拍德仁苑和孩子们的视频,黄梅生也磕磕绊绊地学会了用微信和抖音。他把应用的字号调到最大,面对满屏跳出来的消息,一个字一个字手写回消息,“非常感谢您关心关注德仁苑的孩子们,爱心满满!”
讲电话的时候,他会慢慢地踱步,从德仁苑的院子这头走到那头,再折返回来。大多数时候,他每天的微信步数显示都是一两万步,多的时候,比如暑假去每一个孩子家里家访,他可以每天走上三万步。他走路的步伐迈得很大,如果落后两步,就只能看到他瘦小但板正的背影。
这个身影要扛起整个德仁苑。孩子们的日常起居由生活老师负责,2010年就在德仁苑工作的晏红卫是整个家的“大管家”,走到哪里都带着两个手机和一大串钥匙。同样在这里待了十几年的,还有负责做饭的钟秀花。丈夫车祸去世后,只留下一双年幼的双胞胎儿子,她本来以为自己“没希望了”,但是黄梅生收下了她,还收下了她的一对儿子。
钟秀花给黄梅生送了一面锦旗,上面写的是“情深似海”。锦旗干干净净的,就像那颗“为了孩子的红心”。
钟秀花和孩子送给黄梅生的锦旗。她的两个儿子在今年考上大学,从德仁苑迈入了大学。
还有今年刚加入德仁苑的生活老师黄艳青和种菜工袁志毅,他们就住在空的学生宿舍里,和孩子们同吃同住。袁志毅早年在国营垦殖场当工人,“种了一辈子的菜”。看到德仁苑发信息招人种菜养鸡,他走过来面试。黄梅生跟他说,咱们这里的工资不高,他说他不怕。黄校长只问了他一个问题,“你爱孩子吗?”他就知道自己来对了地方。
“你知道张桂梅的那个电视剧,我每一集都守着看。我就觉得我们的黄校长就是那样的,只是规模没那么大,没那么出名。”袁志毅说。
有媒体问黄梅生,你觉得自己和张桂梅比怎么样?
黄梅生摇头,“我不愿意成为张桂梅,太多的荣誉,我已经不需要了。”他办德仁苑的目的,从来都不是再多培养一个大学生,而是少一个为社会添乱的人。“我的孩子们可以成为老师和军人,可以成为科学家,也可以只成为一个普普通通的人。”
3
一件不简单的小事
每个重返德仁苑的人都会感叹,不论过了多少年,德仁苑似乎都没有变化。
一批孩子长大走出去,另一批孩子又会走进来。有的家庭,姐姐、妹妹和弟弟三个孩子都是在德仁苑长大的。从外表上,很难在孩子们身上看到德仁苑的烙印,他们和所有同龄孩子一样天真活泼。
11月的江西冷风凛冽,但德仁苑的孩子们每一个都脸颊红彤彤的,饱满润泽的小脸上都是笑容。“孩子们营养要好,每一顿饭,食堂有剩饭和剩菜,我才能知道他们吃饱了。”黄梅生每一次都这么叮嘱。
德仁苑的墙上,贴着这样一句标语,“容易的事天天做就不容易,简单的事天天做就不简单”。
吃饭、睡觉、学习,这些孩子们的小事,都是黄梅生的大事。每个周末,会有前来捐款捐物的好心人,也有志愿来给孩子们上课的老师和心理咨询师。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和德仁苑的孩子们已经认识了四五年,甚至更长。“我想我有这样的能力,就可以为孩子们做一点小事。”这是他们共同的想法。
在孩子的自习室,两个大姐放下东西正要离开。2020年,她们知道黄梅生为孩子们做的事后,每隔一两个月都会来,SUV的后备箱里,塞满给孩子们吃的粮油、零食和牛奶。每次她只会略略坐一会儿,再静悄悄地开车离开。“有人捐点物资,会拉个横幅,看起来很拉风,但是我觉得没必要。”
来了三四年,孩子们会腼腆地笑着叫她们“阿姨”,只知道她们一个姓杨,一个姓季。“我们文化水平不高,帮不了太多忙。”她不好意思地笑,“现在的社会,做点好事其实不是那么容易。”退休后,她随大流每天和人搓麻将,但麻将桌逐渐变得枯燥,内心总想“做点事”。她开始接触公益,感觉自己终于走上了一条“正确的路”。
杨大姐也有两个孩子,她相信黄梅生是真正为孩子着想的“好人”,是因为一个细节。“有一天他去外面吃酒,带了喜糖回来。就好像我们小时候的父亲,小孩子知道了,全部涌过去,叫他‘校长爷爷’,朝他撒娇要糖。”
黄梅生去海南出差,给孩子们带回来几个椰子尝鲜。受访者供图
说起“爷爷”,黄梅生眼皮耷拉下来,摇摇头,停顿了很长时间。他说话的语调一直高昂且镇定——四十年的教师生涯,让他在日常生活中也习惯像课堂讲课一样说话——一下低落了很多,他想起了自己的儿子,以及儿子的一双儿女。“我是这些孩子的校长爷爷,但不是我的孙子孙女的好爷爷,我其实深感亏欠。”
现在他看起来还是和17年前没什么两样。饭后在路边散步,看到有小孩落单,他一定会走过去,蹲下来摸摸孩子的头,问“你叫什么名字”和“你在学校有没有听老师的话”。去做报告演讲,他只挑距离德仁苑一个小时路程的地方,其他都推辞掉了,“因为孩子们需要我在身边”。
黄梅生的爱人笑着说,“可能他这个人,注定就是只能当老师的。”
他会和孩子们一起例行做社区卫生,把周边社区地面上的垃圾扫得干干净净。德仁苑门口的布告栏上,贴着从2008年到现在,他和孩子们每一年的合影照片。孩子们吵吵嚷嚷的,快乐地在这些全家福里面寻找自己。
2008年,黄梅生和孩子们。受访者供图
2024年,黄梅生和孩子们。
“校长爷爷,那是你吗?那个时候你的头发还是黑黑的。”一个男孩指着老照片问。
“是啊,那个时候我还很年轻。”黄梅生突然有点感伤。他弯下腰和孩子们笑着说话的身影,和过去的岁月重合在一起。那是他花了17年的时间,做成的一件“不简单的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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