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去世那年刚好是腊月二十八,天冷得像要冻裂骨头。
那天,我从城里赶回老家时,连夜赶路的疲惫还没来得及消散,耳边却已经被母亲的哭声和一屋子的哀嚎填满了。
堂屋中央,父亲的遗体被白布覆盖,四周缠着一圈圈白纸幡,昏暗的灯光映在他冰冷的脸上,让人透不过气。
母亲一看到我进门,扑过来抓住我的胳膊,哭得涕泗横流:“大军,你可回来了!你爸这一走,咱家可怎么办啊?你是老大,你得撑起来啊!”
我喉咙一哽,愣是没说出一个字。旁边三个弟弟站成一排,个个眼睛通红,却一句话都不敢说。
他们是小伟、小刚和最小的小春,老二今年刚大学毕业,老三还在上师范,老四才读高二。
我低头看着他们,心里像被人用刀子剜了一下——父亲这一走,这个家以后所有的担子,都得我一个人扛了。
那天晚上,我跪在父亲的灵前,头磕得生疼,心却是木的。
母亲身体不好,三个弟弟还没长大,家里唯一的顶梁柱倒了,我这个长兄,不管愿不愿意,都必须扛起这个家。可扛得起扛不起,谁又问过我?
父亲的葬礼匆匆办完,母亲的身体却一日不如一日。那年春天,母亲病倒了,医生说她需要住院治疗,可家里早已一贫如洗。
我把自己的积蓄拿出来,还是不够,只能四处借钱。乡里乡亲的帮了点忙,但杯水车薪。我看着瘦骨嶙峋的母亲,坐在医院的走廊里抽了一夜的烟,最后咬咬牙,辞了城里的工作,回到老家种地。
邻居张婶偷偷跟我说:“大军啊,你一个人撑不住的,不如让你弟弟们辍学回来帮忙。小伟不是大学刚毕业吗,赶紧找份工作贴补家用。”
我摇摇头,声音低得连自己都快听不见:“不行,他们不能辍学。家里已经这样了,再让他们没了前途,爸妈在天上也不会安心的。”
那几年,我过得像是一头倔牛。白天在田里干活,晚上给母亲熬药,日子苦得咬牙都能尝到血味,可我不敢倒下。
母亲还需要人照顾,弟弟们还需要学费,我这个家,不能散。
最难的一次,是老四小春高考那年。家里连学费都凑不齐,我去镇上找人借了三天三夜,才勉强凑够了钱。
那天晚上,我坐在堂屋里,看着小春一脸羞愧地站在我面前,低声说:“哥,我要不然不读了吧?反正咱家也没钱,我……”
话还没说完,我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吼道:“你闭嘴!你要是敢不读书,我就打断你的腿!”
小春吓得不敢再多说一句话,眼泪却直往下掉。我看着他抽抽噎噎的样子,心里又气又疼。可我知道,他必须读书。家里已经没有退路了,只有他们走出去,才有可能改变命运。
母亲最终还是没能熬过那个冬天。她走的时候,拉着我的手,声音虚弱得像一阵风:“大军……别太苦了自己……好好过……”
我点头答应,可心里清楚,这辈子,我的日子,怕是好不了了。
日子慢慢过去,三个弟弟都出息了。老二小伟大学毕业后进了国企,成了厂里的技术骨干;老三小刚当了老师,娶了个贤惠的妻子;最小的小春考上了公务员,在县里买了房,成了亲戚们口中的“有出息的娃”。
村里人见了我,总是感慨:“大军啊,弟弟们都争气,这都是你的功劳啊!”
我笑笑不说话,心里却五味杂陈。是啊,他们出息了,可这个家呢?还是我一个人守着。老家的土房子已经快塌了,下雨天屋里漏水,冬天冷得像冰窖,可我没钱修,也没心气修。
去年过年,三个弟弟带着一家老小回老家过年。
饭桌上,老二小伟喝醉了,拍着我的肩膀说:“哥,这些年你辛苦了。咱弟兄几个商量好了,等过完年,把你接到城里去住。你一个人守着老房子,也不是回事。”
我点点头,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他们是真的想接我去城里,还是觉得带着我这个“穷哥哥”能显得他们有情义?过完年,他们各自回了城里,我又成了那个孤零零的守家人。
今年腊月,三个弟弟又打电话来说:“哥,今年过年我们回老家团聚,多热闹啊!”
我沉默了一会儿,淡淡地说:“不用了,你们各自忙自己的吧。”
电话那头安静了几秒,老三小刚试探着问:“哥,是不是觉得我们做得不够?你说,我们改。”
我叹了口气:“你们没做错什么,只是老家这地方,已经不是你们的‘家’了。你们每次回来,只是图个团聚的热闹,可你们不知道,这个‘热闹’,对我来说是负担。”
电话挂断后,我一个人在堂屋里坐了很久。其实我不是不想他们回来,而是觉得,‘家’这个东西,早已经变味了。
我坐在父亲留下的老木椅上,点了一根烟,心里想着:或许,对我来说,最好的团圆,早就在父母去世那年散了。
这个家,还叫“家”吗?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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