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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前启后意味着对传统的继承与新局面的开拓,并将开拓成果延续到后世。本着这样的原则我们将宋代农业地理置于历史长河中进行评判,这一时期不仅成功地继承了传统,也为农业种植制度与土地拓展带来新的成就。

一年两熟稻麦轮作制是中国农业种植制度的一项重大突破,这项技术起步于唐代,完成于宋代,延续使用至今。

农业生产为民众生活提供了衣食,而人口也在农业的滋养下不断繁殖。为满足增殖人口对粮食的需求,扩充土地是一种途径;提高土地利用率,实行农作物的多熟制也是一种途径。多熟制也被称为复种,即同一个生长季内重复使用土地,一季作物成熟,继续种植下一季作物。复种轮作关键之处在于掌握前后作物生长期之间的衔接,前后作物多熟满足了人们对粮食的需求,也避免了同一作物连续使用土地带来的不良结果。

复种轮作需要自然条件支撑,以及对农作物生长期前后时间差的利用,准确意识到两者的信息并投入农业实践中,需要长期的摸索与社会需求,这个机遇就在唐宋时代。

《晏子春秋》载“橘逾淮为枳”,这是一个为人熟知的故事,告诉我们淮河南北环境存在差异,淮河以北属于暖温带,渡过淮河就进入亚热带地区。温度带的变化,为农作物的多熟制提供了更充足的热量资源,但资源禀赋的优越并非农业技术进步的绝对条件,纵观历史,唐宋之前南方农业技术不仅没有超越北方,反而滞后于北方。当黄河中下游地区已经拥有几千年中华文明政治中心、经济重心地位的时候,江南一带还处于“地广人稀,饭稻羹鱼”、农耕兼渔猎的时代。至于复种轮作,这项农业技术出现在江南,比北方晚了一千多年。

为什么?难道江南一带,热量条件的优势不够吗?其实,我们都知道农业生产是人类劳动、自然环境与农作物三位一体共同成就的结果,三项要素中农作物属于客体,自然环境的属性限制了农业发展的幅度,人类劳动决定了农业生产的技术取向,而技术取向与人类需求始终捆绑为一体。司马迁《史记》告诉我们江南一带“地广人稀”,人口少,粮食需求少,在北方人大量南下之前,这里几乎没有提高产量、增加收成的需求。农业社会的基本生产资料是土地,换作当代理念,土地属于不动产,依托不动的土地为生,“安土重迁”成为中国农民固守的信条,迫使人们离开家乡,战争是最主要的原因。无论中外,和平与战争始终交替旋转在历史舞台上,中国历史上发生在北方的战争一次又一次推动北方人出离家乡故土,南下逃生,这就是中国历史上的三次大规模人口南迁。三次人口南迁的时间分别是西晋末年“永嘉之难”、唐朝中期“安史之乱”、北宋末年“靖康之难”。人口是生产者,也是消费者,北方人的到来为南方带来各种社会变化,其中直接影响农业生产的是不仅增加了大量劳动力,也加大了粮食需求。为了提高粮食产量,南方,尤其江南地区农业生产技术有了重大改变,而一年两熟复种轮作制就在其中。

历史上江南一带的一年两熟稻麦复种轮作制由几项技术构成,其中关键之处在于插秧。稻麦轮作起始于江南,插秧技术的本源却来自北方。水田技术源自旱地农业盛行的北方,需要探究与讨论之处自然不止一点。

插秧技术出自北方,见载于北魏农书《齐民要术》。水稻固然起源于长江流域,数千年间在北上南下的传播中,北方渭河、汾河、伊洛河、淄水等河谷地带早已栽植了水稻。《齐民要术》载这些“北土高原”植稻区,稻苗长到七八寸时,地里的草也随之长起,农民的除草方式有两种,一种是剪除杂草用水浸泡,令其腐烂;另一种是将水稻、杂草一起拔出,将草捡出浸入水中,稻苗重新栽植。两种除草方式中,第二种“拔而栽之”虽然不是易地插秧,仅是原地复栽,但从技术特征分析,与水稻移栽插秧具有同类性质。

与北方水稻种植技术不同,江淮地区至6世纪一直保持“火耕水耨”易田制。“火耕水耨”,这是我们今日并不熟悉的词汇,司马迁《史记》就是用它描述了江南地区的农业技术。那么“火耕水耨”的含义是什么呢?直白地讲就是将土地上滋生的杂草烧掉,作为肥源,随后灌水入田,播撒稻种,待稻出苗后,若再有杂草,拔掉踏入水中。无疑,“火耕水耨”过程中,杂草滋生,达到肥源标准,需要一段时间,若土地连续使用,几乎无法满足这一需求,因此“火耕水耨”的除草方式建立在轮流使用土地的易田制基础上。

易田制下一部分土地休闲,另一部分种植农作物,土地利用率最多50%,也许比这还低,改变易田制的时代在唐代。发生在755年的“安史之乱”推动一波又一波北方人,一路南下躲避战乱。人多了,需要的土地与粮食自然也多了,单凭一半土地上生产的粮食无法满足需要,人口压力推动土地利用率从50%发展到100%。土地连作后,除草的问题如何解决呢?当然不能继续采取“火耕水耨”,来自北方的农民,但凡操弄过稻田的都了解“拔而栽之”的复栽技术,自然也将这样的除草技术用在南方稻田之中。于是无须“火耕水耨”,北方人带来的技术解决了除草问题。

北方人复栽的目的本是除草,或许北人南渡后也是本着除草的意图实行复栽,但插秧技术却在复栽中诞生了。插秧由两个环节组成,每年三月前后将稻种播在拥有沃土的苗圃之中,苗圃中出土的秧苗几乎没有间距,因而占地很少,大约一个月后移栽到稻田之中。从苗圃中移栽稻秧,本意是将与稻秧同时长起的杂草除掉,无意中成就了插秧技术。唐人高适诗中写道:“溪水堪垂钓,江田耐插秧。”岑参诗中写道:“水种新插秧,山田正烧畬。”两位诗人都生活在唐中期,诗中告诉我们,这时插秧在长江流域已经成为通行的水田技术了,但这时插秧的目的仍是除草。

插秧本意是除草,却为一年两熟稻麦复种轮作提供了条件。这条件是什么?是时间与空间。如同教室中安排课程,一堂课结束,下一堂课才可继续,若同一间教室,前后课程时间相互重叠,课一定上不成。农业用地也是如此,地还是那块地,需要用时间进行协调。《齐民要术》告诉我们水稻直接撒种于农田中,“三月种者为上时,四月上旬为中时,中旬为下时”,收获期则在八月下旬。而冬小麦的播种期多在八月下旬、九月上旬,收获期却在四、五月。两种作物存在一段相互重叠的用地时间,没有在水稻收获后种植冬小麦的条件。有了水稻插秧技术则一切都不同了,一般三月育秧,这时虽然正是冬小麦的生长期,但育秧在苗圃进行,稻麦不存在用地之争,待四月末、五月初冬小麦收获上场之时,也正是水稻移秧的日子,同一块土地,稻、麦用地时间完美地衔接起来,前者下课,后者上课,用的是同一间教室。这正是宋人陆游《五月一日作》诗中“处处稻分秧,家家麦上场”的情景。水稻五月插秧,八月就可以收获了,宋人称“八月登粳稻”,冬小麦播种正好在水稻收获之后,“八月社前,即可种麦”。水稻改为秧播后,水稻在农田中的占地时间为五月至八月,冬小麦为九月至来年五月,稻麦两种作物在时间与空间上,正好填补了彼此的空白,为改变南方平原地区土地利用形式与轮作制度创造了条件。

从插秧到一年两熟稻麦复种轮作制经历了不短的历程,唐代中期插秧普遍应用于水田,而稻麦一年两熟复种轮作大约出现在北宋中晚期,北宋朱长文《吴郡图经续记》中“刈麦种禾,一岁再熟”告诉我们,那时的太湖平原已经将稻麦复种纳入农作物的种植序列之中。从插秧到一年两熟稻麦复种轮作相隔二百多年的时间,这二百多年,既是水田、旱地相互转变的技术探索过程,也是人口与粮食需求推动技术进步的时代。李伯重曾提到成书于唐代中晚期的《蛮书》记载,云南“水田每年一熟,从八月获稻,至十一月、十二月之交,便于稻田种大麦”,并认为这是唐代出现一年两熟稻麦复种轮作的证据。面对这项记载,我们在肯定唐中晚期云南确实出现一年两熟稻麦复种轮作制的同时,却不能将此结论延展至长江流域。地理常识告诉我们,云南所在的西南季风区与长江流域的东南季风区,有着并不相同的气候特征,四五月间正逢西南季风区的旱季,十一二月则属于少雨的凉季,无雨的天气帮了稻麦轮作一个大忙,整地、排水都变得容易了一些;而东南季风区就不同了,四五月间盛行梅雨,十一二月也不时阴雨连绵,正如元人白珽《过东寺》诗中“江南四月雨凄凄”,元人王冕《梅花其二》诗中“江南十月天雨霜”所说,春、秋两季多雨,在多雨的季节完成稻麦轮作,技术探索需要一段时间。由于地理环境的差异,至北宋中晚期江南一带才有了一年两熟稻麦复种轮作制。

“靖康之难”再次将北方人推向江南,无论百姓,还是姓赵的皇帝,此时南下的都是惯于面食的北人,在朝野士庶对于面食的需求的推动下,稻、麦两季收成中,国家只征一季水稻租税,有力地提升了农户种植小麦的热情。这样一个北人南渡的历史时期,为冬小麦在南方扩展与一年两熟稻麦复种轮作制提供了机遇。我们在南宋时期的诗文中看到许多稻麦轮作、起麦秧稻的场景:“却破麦田秧晚稻,未教水牯卧斜晖。”“半月天晴一夜雨,前日麦地皆青秧。”四、五月间,冬小麦收割、水稻插秧都在此时进行,这是农家最忙的季节,乘着梅雨的间隙,抢种、抢收,“双抢”的紧张与繁忙,至今仍留在江南农家的记忆中。

农业并不是政治的产物,政治却将农业推向进步。北方的战乱成为江南农业发展的契机,一年两熟稻麦复种轮作制不仅将江南的土地利用率从100%提升到200%,也将农作物的产量翻了一番。当然,这里所说的江南并非泛指整个长江以南,而是专指太湖平原与长江三角洲地区,将近一千年前,这块土地在一年两熟稻麦复种轮作的支撑下,有着超乎其他地区的富庶,余粮从这里输往各地,民谚“苏湖熟,天下足”包含着人们对这片土地的赞叹。从那时江南的富庶到今天的学术研究,于是“中国古代经济重心南移”这一命题便呈现在论著与课本之中。

(本文节选自《宋代农业地理》第三章“民生与国运——宋代农业地理的基本格局”第一节,注释从略。山西人民出版社2024年1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