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品读》2024年第12期内容
黔北高原乡村的隆冬,天气阴沉,不停地下着毛毛冻雨,寒风一吹凛冽刺骨;除了几只觅食的白鹭,田野里一片寂寥。岁末年初是庄稼人难得的农闲时节,人们通常会偎在火塘边,抽叶子烟、喝沙罐茶,捱着慵懒散淡的时光。
刚刚立春,春倌便从山的那一边来了。
20世纪六七十年代,大山深处的日子漫长而寂寞。头戴乌纱、身穿“官袍”、手握春棍的春倌一现身,给死气沉沉的村寨带来了些许热闹。蹲在阶沿前看家的狗,率先“汪汪”地叫起来。
春倌走近一户人家,抬高了声音,口中念念有词:
新春佳节春倌到,
一拜年来二说春;
主家财门有守将,
才来贵府开财门。
闻得其声的主人打开门,把满脸笑容的春倌迎进堂屋。春倌说春,主人是不能谢绝的,这是古规;春倌在村里挨家挨户走,不得遗漏任何一户,更不可嫌贫爱富、贪近舍远,这也是古规。主人须接过春倌送来的春牛图和春帖,张贴在香火旁或墙壁上最显眼的地方,以示重视。约一平方尺的春帖,内容包括二十四节气、二十八宿、年月日时和天干地支,还有年景预测等,不仅标明农业生产的节气时令,更是择吉日良辰的主要依据,浓缩了先民的生存智慧。
随即,主人递上提前准备好的“封礼”,五角至一元不等;如果手上没有现钱,就给一两碗苞谷、稻米或者荞麦。拿到“封礼”,春倌一张巧嘴口吐莲花:
一进门来喜洋洋,
两根中柱顶栋梁;
左脚跨门生贵子,
右脚跨门生儿郎。
一双脚儿跨进屋,
男子富贵女聪明;
男子富贵高官做,
女子聪明受皇恩。
祖祖辈辈扎根大山里的庄稼人,图的是个平安,盼的是个吉利。春倌的说词正好应了他们的期望,于是笑逐颜开,赶紧端茶倒水。春倌喝一口热气腾腾的茶,又娓娓道来:
山前山后好种茶,
一颗茶子点一窝;
窝对窝来行对行,
主家儿孙状元郞。
主人家被说得高兴,拿出藏在里屋的苞谷酒,斟上满满一碗递给春倌。春倌谢过,边喝酒边唱道:
主人义气果当真,
进屋又把酒来斟;
说酒香来道酒香,
后人不要忘杜康……
所说春词并无定例,除了劝课农桑的《二十四农事节气》《渔樵耕读》、祝福吉祥如意的《开财门》《贺新春》等相对固定的说词,更有能力高强的春倌即兴发挥,样样都能说出名堂来,行话叫“见子打子”。
听老人讲,春倌原为“春官”,是朝廷督导农业耕作的基层官员,起源于春秋战国时期。那时,农耕为国之根本,要保证社稷稳固,百姓有饭吃,就必须准确把握播种季节,以期五谷丰登。王公大臣将农时节气编印成春帖,指派能说会道的官员送到千家万户,一来督促按时耕种,二来祝福吉祥安康。隋炀帝当政时期,春官这一职业被荒废。李世民登基后,下旨重兴说春助农之举,招募大量民间艺人加入,春官变身“春倌”,并明令任何人不得将春倌拒之门外。春倌大多识文断字,说的都是好听话,而且不乏风趣幽默,给宁静的乡村带来一些欢乐,让一向厌恶游手好闲之辈的庄稼人认为春倌做的是正经事,不仅不嫌弃,反倒满怀敬意。
在我小的时候,见到春倌来村里,我总是一步不离地跟着看他去各家各户说春。有个经常来我们村的陈姓春倌,面目和善,性格开朗。那时交通极不便利,山上山下、对河两岸,春倌全靠自己那一双脚板。遇到天气突变,或者天已黑下来春倌走不了,便多次留宿我家——我的父亲识字,会看春帖,与春倌谈得来。那种时候,母亲会把春倌当贵客,倾家里所有做一顿像样的饭菜招待。我也特别愿意春倌住在家里,好能抓住时机问这问那,听他讲述山外的事情,常常围着火塘坐到半夜也不肯去睡。陈春倌也是厚道之人,为了表示对我家人的感激,总会悄悄塞给我几角、块把钱,或者一小包糖果等稀罕物。我对他的喜欢发展成了崇拜,梦想着长大了也要当个春倌。
从某种意义上说,陈春倌算得上是我的启蒙老师了。潜移默化中,我还没上学就已经能听懂大部分说春词,那些话朗朗上口,调子悠悠的令人愉快。上小学后,我用过的作业本也不会丢掉,会在本子每一页周边有空白的地方记下春倌教我的说春词;我还抄一些农村的民间说唱,比如修房造屋时唱的《抛梁歌》、逢年过节的《花灯调》《莲花闹》,上山放牛的时候读,在田边割猪草的间隙也读。比起寨子里的同龄人,我多了一份阅读的乐趣。也许正是因为这样一份“乐趣”,我15岁初中毕业时便以全乡名列前茅的成绩考上了师范学校,之后留在了乡村小学教书。只是,做一名春倌的“梦想”最终未能实现。
作为华夏农耕文明的智慧结晶,中国人通过观察太阳周年运动而形成的时间认知体系及其实践的“二十四节气”被列为“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春倌说春是其中一项重要的拓展名录。虽然随着时代变迁,春倌的背影早已湮没于历史的尘烟之中,但我还是会偶尔想起那位陈姓春倌——算起来他应该年过古稀了,多年未见,也不知是否安康。如今,我们乡村的变化可谓天翻地覆,日子过得蒸蒸日上,真希望他硬硬朗朗的啊!
原标 题《春倌 》
作者:汤友裳
热门跟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