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宝黛,有一处细节特别动人。
如海病重,黛玉回苏州侍疾。却说宝玉因近日林黛玉回去,剩得自己孤凄,也不和人顽耍,每到晚间便索然睡了。
林黛玉回了苏州,贾宝玉却还在自己家里。他有贾母疼爱他,有王夫人惦记着他。在屋里有袭人装睡逗他玩闹,有晴雯不避严寒帮他贴字。在外有贾政的门客外面的权贵公子陪他解闷。身边还有一位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的姐姐时常相伴。
但他离了林妹妹,只觉得孤独凄凉,千般繁华万般热闹都不再与他相干。和旁人玩耍也是无趣,少年初开荤,此时本应和袭人最情热之时,然而此时的他对情欲之欢也丢在一旁,每日家只索昏沉沉睡。
此时才到红楼第十三回。
而书中要到第二十九回,作者才借着旁白告诉读者,原来宝玉已经爱上林黛玉,却不知道林黛玉对他的心思如何,总是要找机会去试探。
也就是说,此时这个因为林黛玉离开就茶饭不思的贾宝玉,还不曾明了自己的心。
他还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也不知道为什么林黛玉陡然离去自己就这么寂寞。
他只知道,自己心不由己,没有她在身边,满心满意都只是不快活。
没有她在身旁,他还是会吃饭会睡觉会行动如常,他还能活。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心空了一块,茫茫一片,在吸取他所有的快乐和喜悦。她或许不是他的命,却绝对是他的魂。
他此前,从未经历过这样的魂不守舍。
而这是为什么呢?
这种情感不似和三春一般的姐妹情,也和家人的亲昵也别有不同。
若说表姐妹之间感情不一样,湘云和他也玩得来感情很好,每每她回史家,他也不曾如此留恋。
这种情感既陌生又澎湃,激荡在他的灵魂间。
而这种情感,到底是什么呢?
贾宝玉花了很长时间才明白,原来这是对林妹妹刻骨铭心的爱。
和现代读者有机会大量阅读爱情书籍大量观看爱情影视剧不同。
在《红楼梦》成书的时代,没有单独“爱情”这一说。
社会上的教育是君臣之爱、兄弟之爱,父母之恩。
没有人,没有书会告诉当时的青少年,在人世间还有有一种很特别的情感,叫爱情。
大多数人在情感上都是懵懂的状态。长大,然后父母安排一门亲事。夫妻之间讲得也是如宾客,有恩义,相伴生儿育女。至于无处安放的情感,女性有道德大棒压抑,有内宅劳动伺候公婆丈夫妯娌等活计消耗还有关在内宅的活动范围所限。而男性则是可以靠着在外寻花在内纳妾来发泄。
读者总希望主角们全知全能,总能及时查知自己的处境和情感,做出不偏不倚最理智的选择。
但《红楼梦》是反套路的。它选择忠于生活忠于生活,宝玉黛玉固然天资聪颖,却也是初次经历别样情感。在没有任何前例可循的情况下,他们一样跌跌撞撞一步步去探索自己的和对方的真心,直到彻底明了,最后一句“你放心”二人终于完成最后的灵魂共振。
林黛玉初进贾府之时,见到贾宝玉便大吃一惊,只觉好生奇怪,倒象在那里见过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
贾宝玉初见林黛玉,便为其痴狂,只因这样神仙似的妹妹没有玉,那么自己的这块玉便不是什么罕物,要立刻砸了。原因是他认为若这玉真是好东西,自然只该这样一位神仙妹妹配有。如今这神仙妹妹既然没有,这玉自然也不是好玉。
如果你要问这时候的他们,你们一见钟情了吗?他们大约未必理解。
如果你要问后来已经互认知己的他们,你们初见时候一见钟情了吗?他们大约也茫然。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爱情于他们而言,潜滋生长在每一天每一夜甚至是每一次拌嘴中,不知不觉占据了他们的整个灵魂。
但我们所有的读者都知道,宝黛的爱情便是从这一刻开始。
而他们,当时只道是寻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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