炕桌
文/张刚
父亲做的炕桌,搭火车从老家大西北来济南安家了。这是应我的要求,赶在父亲衰老之前,还能拿动斧子刨子,做的最后一件家具。
父亲是个木匠,虽然没有上过一天学,却自学成了木匠。他一辈子和刨子斧子锯子打交道,说不上心灵手巧,但活干得“实诚”,小到盛烧饼的盘子、中到桌椅板凳,大到五斗橱大立柜,无所不会,只要有家具图谱,他照着样子就可以做出来。
那些年流行“大立柜”,都是木头干透了,不变形了,才锯开,凿眼、榫装、打磨、刨光、上漆,至少半个月才能做成一件。母亲喜欢大立柜和炕柜,但父亲是每做好一件,都到集上卖了以维持生计,自家反而没有置办,真是“能工巧匠,自家空空荡荡”。
有一年年底,父亲终于下定决心要给自家做一件大立柜了,用最好的松木做框架,用最好的五合板做面板,厚重、结实,辛辛苦苦半个月终于做好了,打磨平整了,就剩最后一道上漆的工序了,父亲和母亲都说,这件无论如何也不卖了!结果有娘家的亲戚来串门,一眼就喜欢上,软磨硬泡半买半抢,不顾母亲反对,留下二百元工钱,把没有上漆的大立柜当场就给抬走了!这个春节,家里还是没添置上一件新家当。
后来直到我上了大学,有一年回家,终于看到自家的屋子配上了大立柜和炕柜了。
自古以来,乡下有给活着的老人准备棺材的习俗,就是怕人老了突然去世,来不及拾掇,得先准备着。做寿材也有很多讲究,家庭富裕的用柏木,而且要大棺套小棺,家庭条件一般些的就用松木,条件再差的,就是其他杂木了。
父亲一般都会被请去做寿材,他的绝活还包含着挑选木头,他目光准,敲敲拍拍,就能看出松木材质的好孬,有些看上去粗壮的原木,心是空的,买了再锯开,卖家就不管了,这是行规,类似于当下的“赌石”,这就花了冤枉钱,于是乡邻总是请父亲去挑选木头。
做寿材时老人经常会在一边看着,这是阴间的房子,老人更在意,而且不能有一丁点儿磕碰,父亲做得很仔细,严丝合缝,尺寸准确,父亲力气又大,几十斤重的棺盖,他两只手就能翻过来,久而久之,在四邻八乡就留下了好口碑。
邻村有个慈眉善目的老中医,大家都叫他金大夫,80岁那年该准备寿材的年龄了,乡邻里木匠也有不少,但是金大夫唯独指明了要父亲给他做,其他人做的他都看不上眼。那年我恰好把父亲接到了城里过春节,春节之前金大夫就隔三岔五到我家里去打听父亲啥时回去,等不及了就催我母亲赶紧打电话把父亲叫回去。刚过完春节,金大夫又到我家去催我母亲,而且一定要我父亲在正月十五之前赶回去,要在正月十五当天破木天开工,讨个好彩头。
哪里还找不到一个木匠呢?我不想让父亲回去,但父亲说:“人家让咱做,那可是抬举咱呢!赶紧订车票,不能耽误人家的事情。”乡俗说法,做寿材是真正的积阴德,父亲也愿意做这项工作。推辞不过,我只好把他送上了回老家的火车。后来想想,我也替父亲感到高兴,他的手艺能得到乡邻的认可,说明他这辈子活没白干,他自己都七十岁多的人了,别人还愿意让他做寿材,这就是对他这辈子做人最大的褒奖。
父亲做了一辈子的木匠,唯一的优点就是实诚,体现在他的产品上,就是笨重。
别人用三合板,他用五合板,有些地方别人用钉子,他一定要用卯榫;别人上两道漆,他要上三道。炕桌的四条腿,他打磨成“虎爪”的样子。他打磨的虎爪也是一绝,这个本事好多徒弟都学不会,同样的位置画线同样的位置打磨,为什么唯独他做出来的虎爪虎虎生威,带着庄严宝相?父亲自己也不知道,也许这就是几十年的功力使然,他的实诚使然吧。
甚至一度,他的家具太笨重了,在别人轻巧的产品前败下阵来,别人做两件三件,他才能做一件,同样的价格,轻巧面相好的卖得更快。但是时移世易,现在,厚重的结实的家具又引起人们的喜爱了,父亲却老了做不动了。他这辈子的无数件家具,都是给别人做的,这件炕桌,不漂亮不美观,但越发朴素厚重,永远带着家乡的气息,也将会永远带着父亲的体温,这将是他留给儿子的永远的念想。
【作者简介】张刚(男),甘肃通渭鸡川人,毕业于兰州大学新闻传播学院。原山东齐鲁晚报高级记者,现供职于山东管理学院。全国优秀新闻工作者。曾当选山东省人大代表、山东十大杰出青年,2017年当选为十九大党代表。业余时间从事文学创作,著有《底层行走》《乡书何处》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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