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冈:人与石窟的1500年》是一部精心打造的非虚构佳作,深入挖掘了中国石窟艺术的璀璨明珠——云冈石窟。从北魏时期错综复杂的宫廷政治斗争,到如今AI技术的前沿应用,全景式展现了1500年间人们在这片土地上对信仰的执着追求与坚守。

作者蒯乐昊在书中层层揭开石窟中的诸多未解之谜,如第18窟的千佛袈裟之谜、巨石去向之谜,以及“二佛并坐”背后丰富的历史故事。通过讲述历代学者命运的交织,她生动呈现了中国考古和田野调查的艰辛历程。随着她的深厚笔力,本书还收录了70余幅珍贵的摄影资料,并受到了陈丹青的极力推荐,是游览云冈石窟前的绝佳读物,能够帮助读者在不具备深厚知识储备的情况下,深度领略云冈的永恒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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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与澎湃新闻的对话中,蒯乐昊分享了创作本书的契机、研究过程中的挑战与收获,以及对云冈石窟未来保护与传播的思考。她说,云冈的美常常让观者感到“接不住”和“看不懂”,这正是因为关于云冈石窟的通识读物严重不足。蒯乐昊表示:“云冈石窟现在声名鹊起、游人如织,我希望大家能有备而来,而不是只满足于看个热闹、到此一游,拍几张网红打卡照发发朋友圈。提前阅读相关书籍、做一些功课,会让你的旅行更加有价值、更具收获,也更加有趣。”她期盼更多的写作者和研究者能创作出更多易读又可靠的普及读物,让云冈石窟的文化魅力被更广泛地感知和传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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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冈石窟 视觉中国资料图

【对话】

冯太后与云冈:北魏幕后女主的佛教传奇

澎湃新闻:你是什么契机下决定撰写关于云冈石窟的这部作品?

蒯乐昊:说来有趣,春节的时候,我收到云冈研究院韩鹏老师寄来的新年祈福小礼物,是一幅拓片,拓的是云冈微笑的菩萨,朱砂拓,红色的,符合新年气氛,特别美。大家都知道,云冈石窟是保护文物,是不可以直接拓印的,但韩鹏老师本人是雕塑家,他先用泥塑复制,再翻模,最后再拓印,所以虽然只是一件小小的作品,但其中凝聚着大量劳作心血。我正拿着欣赏,几乎同时,我接到了浦睿文化的陈垦打来的邀约电话,想约我写一本跟云冈石窟有关的通识书。那一瞬间,我左手持着拓片,云冈菩萨对我微笑,我右手拿着电话,对方问我有没有把握及时交出一本云冈书稿——我当时的感觉就是:这是菩萨给我下的订单吗?大过年的!这无法拒绝吧!

澎湃新闻:在研究云冈石窟时,你是如何进行资料收集的?有没有遇到过什么困难?

蒯乐昊:在信息时代,资料收集并不困难,难的是在资料中取舍。因为很多资料甚至是互相矛盾的,很多观点,在学界也是打破了头都无法统一,专家们各执一词争执不下,因此困难的是:采信谁?为什么采信?这个过程本身也像一场推理。

在采访和资料的过程里面,我得到云冈研究院诸多学者老师的帮助,关于云冈,没有比他们更专业、更在行、更深入一线的人了。除了大量阅读,我也做了不少实地采访,参加云冈的学术论坛和会议。当时云冈的第六窟正在封窟维修,全国研究石窟寺的学者,包括一些国际的专家和研究者都来到云冈,在他们的会议讨论中,我得到很多启发。

澎湃新闻:在撰写过程中,为什么特别强调冯太后的故事,和她对云冈的影响?

蒯乐昊: 云冈有两个绝对绕不过去的核心人物,一个是昙曜,另一个便是冯太后。昙曜是云冈开窟者,云冈最早的五个窟也因此被命名为“昙曜五窟”,他经历过太武帝时期的灭佛运动,但道心坚固,在北魏佛教复兴中起到很大的作用,他开窟、建寺、译经,也是佛教传播史上的重要人物。高僧昙曜大约性情比较低调,他的这些作为,都有迹可循,有史可查,关于他本人的情况,史书里却寥寥无几,我们甚至不知道他生于何时葬于何地,他为佛教做出了极大贡献,在山川间留下了千年未曾磨灭的作品,唯独消隐了他自己。

跟冯太后有关的窟就多了,而且,跟冯太后相关的历史记载也更多!她的才能、经历、性情,可以言说的故事,也都比昙曜多。可以说,在昙曜之后,北魏迁都洛阳之前,云冈几乎所有的窟都跟冯太后有关,就算有些窟不是为她建的,也是在她主政期间建的。在献文帝和孝文帝时期,冯太后都是实际上的政治掌权者,这种独特的政治格局,体现在佛窟上,就出现了双窟并列的格局,以及二佛并坐的题材。冯太后笃信佛教,推崇汉化,这些都在云冈石窟中有所体现。而复杂的、你死我活的宫廷斗争,也必然会隐晦地折射在云冈石窟这个大型皇家工程中。

书中有不少类似侦破小说的解密,在此就不多做剧透了,有兴趣的朋友可以去看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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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冈石窟 视觉中国资料图

雕刻佛陀的凡人心迹

澎湃新闻:你如何理解云冈是“人的信仰”与“人的工程”?这些主题在书中有何体现?

蒯乐昊:前面提到,云冈石窟的“立”,其实就从“破”中来,最初在大山之上雕凿佛陀容颜的人们,他们刚刚经历完一场灭佛运动,他们所信仰的东西,在当时可是要让他们掉脑袋的。

在云冈,你会看到许许多多的脸,你觉得他们是佛,但他们首先是人,你能感受到人的悲欢命运在其中,这是人的作品,人塑造比人更伟大的东西,希望在其中寄托永恒。比如他们把佛雕成皇帝的样子,好让后来的皇帝不至于再灭佛;比如他们会在佛的身上,看不见的地方,去藏一些小佛,为的是帮自己做功德;比如说他们会犯错误,然后他们会补救,于是这些佛像身上就留下了一些破绽……如果你仔细看,到处都是人,人的心思,人的智慧,人的相信或惧怕,人的渺小和超越。

所以我不光是写佛,我写了很多人,立佛的人,毁佛的人,拜佛的人,护佛的人……如果没有人的存在,佛的意义何在呢?

澎湃新闻:书中提到的人物,如宿白先生、杭侃和彭明浩等,他们对于云冈石窟的保护和研究有何具体贡献?能否谈谈您对几位专家的印象?

蒯乐昊:云冈的历代守护者很多,我可能是挂一漏万了。但是我当时选择宿白-杭侃-彭明浩这一支主要是出于学术上考虑,可以说他们是“云冈学”的代表人物,宿白先生自不必说了,作为中国考古学的泰斗,中国幅员内所有石窟寺的考古范式都是他一手建立起来的,云冈就是他石窟寺研究的发轫之作,他死后也归葬在云冈。我到云冈做采访,第一件事就是去祭拜宿白先生的墓地,给他献花。可惜我无法当面采访他了,只能通过读他的书和手稿,来了解他的想法。

杭侃老师是宿白先生的弟子,也是现在云冈研究院的院长,他从学生时代就跟云冈结缘,甚至在昙曜五窟排序这个云冈最核心、最有争议的学术问题上,跟宿白先生意见相左,而且他们各有各的道理,这很有趣。杭老师总是很忙,奔波于北京和大同之间,但他给我的写作提供了不少帮助,也帮我的书稿挑了不少错。他是一个学者型的管理者,为云冈石窟带来了更开放、更前沿的研究风气。

彭明浩老师又是杭侃老师的弟子,他写过一本《云冈石窟的营造工程》,从工程这个角度,拆解、还原了云冈石窟的建造过程,填补了学科研究的空白,也开创了一套可以推广的石窟寺研究方法。在云冈石窟的采访结束之后,我甚至跟着彭明浩老师去了新疆克孜尔,实地看他如何开展克孜尔石窟前发掘。考古文博工作听起来浪漫,但其实常常是枯燥、寂寞和艰苦的,可是彭老师时不时自己突然哼起歌来,这么一来就又显得很浪漫了。

他们三位不见得是陪伴云冈时间最长、或者在云冈一线扎根最深的工作者,我选择去书写他们,主要是因为他们的故事有学术代表性,而且有一种奇特的缘分,或者说是坚韧的传承感在其中,我想,这种伏脉千里隐隐相连的感觉,在云冈一千多年的命运里可能并不是孤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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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觉中国资料图

“云冈总有一天会消失”

澎湃新闻:现代技术在石窟保护和研究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如果说AI是趋势的话,过度依赖AI会不会导致对传统工艺和知识的忽视?

蒯乐昊:任何技术的介入,首先有个前提,就是对文物保护要确立正确的理念,如果理念是对的,现代技术的加入才会是正向的。AI可以做的事情很多,但是AI是现有手段的补充,它不可能是全部。如果说传统工艺和知识有被忽视、乃至失传的危险,那大概率不是因为对AI的依赖,而是愿意学习这些冷板凳知识的年轻人还不够多。

澎湃新闻:您在书中提到云冈人是“以短暂生命去连接永恒的人性之美”,可否详细阐述?

蒯乐昊:这甚至都不用阐释,这很直观——直接去云冈看吧:一千五百年了,大佛还在微笑,但当时的工匠今何在?当时的帝王今又何在?我们今天依然会被大佛震撼,即便我们不见得知道当初的人和事,即便我们不见得是佛教徒,都不影响我们去感受这种永恒的美,以及感受当人相信永恒时可以创造出多少奇迹。这就是超越时空的存在,是文明在传递过程中留下的线索。

澎湃新闻:你希望读者通过这本书获得怎样的启发?有何特别想传达的信息?

蒯乐昊:我前前后后去过很多次云冈,每次都有一种感受,就是“看不过来”,云冈石窟一次看不完,每次看都有新的发现,新的感受。也因为云冈信息量太大,如果没有相应的知识背景去对接,会有一种“接不住”的感觉。我很多朋友也表达过这一点,就是去了之后,视觉和心灵都很震撼,觉得美,觉得了不起,但还是“看不懂”,问具体看到了啥,也说不清楚。说穿了都是因为信息不对称,没有足够的知识储备,海量信息涌来,接不住。

我之前买过不少云冈石窟的书,说句实话,我觉得市面上现有的云冈相关书籍,严重不够看!要么过于专业、艰深,普通读者很难进入;要么过于注重视觉,基本就是纯图册;要么就是简要介绍佛教故事和历史传说,读完很不过瘾。适合非专业读者的、平易、好读,同时在学术知识上又相对严谨的通识读物,不多,很缺,缺的远不止是一本。我希望能有更多的写作者、研究者能多写一些真正好读又靠谱的普及读物。云冈石窟现在越来越红,人潮如织,我希望大家都能有备而去,而不是只满足于看个热闹,到此一游,拍几张网红打卡照发发朋友圈。先看一点书、做一点功课,会让你的旅行更有价值,更有收获,同时也更有趣。

澎湃新闻:在传播保护云冈石窟文化遗产上,未来还有哪些挑战和机遇?

蒯乐昊:敦煌的守护者,有着“敦煌女儿”之称的樊锦诗就说:敦煌总有一天会消失。这句话套用在云冈石窟也是一样的,云冈研究院的保护者们也会说:云冈总有一天会消失。因为云冈的砂岩质地,注定了它就是极易被风化、被侵蚀的,如果你去看云冈的数字采集档案,你会发现它每年都在变化,这就是最大的挑战。如果说机遇,现在是一个文博热的时代,热爱文化,热爱历史,对文明感兴趣的人越来越多了,科技手段也越来越丰富了。生命短暂,文明久长,在我们的有生之年,在一切还没来得及消失之前,让我们观看并感动,参与并记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