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梁婷 实习记者/唐榕 编辑/计巍
本文经授权转载自北青深一度
“花场”不是新鲜事,在社交平台搜索,总有年轻女孩讲述自己因找工作误入“花场”的经历。这类招聘广泛存在于各类求职软件、社交媒体上,多以“文化传媒公司”的名义发起,要求应聘者的年龄在18到30岁。
起初她们是被无法抵抗的高工资吸引——底薪6000元、8000元不等,加上提成,工资上万元,还包住宿。招聘职位的描述通常是传媒公司的人事、前台、舞蹈助教、化妆师助理,或是作为模特、礼仪展示服装,进行商业演出,但实际入职后,她们才发现,招聘时的话术,只是这份工作的冰山一角。
所谓表演,其实是穿着暴露的衣服走进酒吧、娱乐场所,用尽各种办法让客人买酒,以及给自己送礼物:花环、权杖、皇冠……它们对应的价值在几百元到上千元不等,有些上万元甚至更高。可是,客人怎么会无缘无故、如此大方地送礼物?
当意识到有问题时,很多人已经签了协议,还有人稀里糊涂地背上了几万元的整容贷款。对于一些刚毕业的女孩来说,一旦毁约,协议约定的上万元的违约金让她们胆怯,不敢贸然离开。于是,从陪酒开始,女孩们可能一步步被卷入更复杂的交易之中。
而那些意识到不对劲、中途选择离开的女孩们即将面对的很可能是,公司的违约告知函、被仲裁、被起诉。这是很多人的第一份工作,她们中有些人是在一个甲方的空白协议上签了自己的名字,手里甚至都没有保留自己的那一份。
在求职这件事上,陈婧雯一度觉得自己“运气很好”。她大专毕业,2024年5月开始在招聘平台上找工作。平台推荐了一份舞蹈助教工作,她有一点舞蹈基础,就投了简历。很快,有人事加她微信,自称所属公司名为“聚星汇莱”。
这并不是陈婧雯在招聘软件上投递简历的那家,她询问,是否可以在软件上查到公司信息,对方回答,招聘软件上查不到,可以上企查查看看。她搜索看到,这家公司就在她所在的城市深圳。
陈婧雯对公司的疑问很快被人事发来的薪资待遇打断了:实习期底薪每月6000元,转正8000元,包住宿,每天工作七小时,一个月休息四天……
“这么好的工作还在招人”,陈婧雯很动心,这是她遇到的薪资最高的岗位,工作内容看起来也不难,协助老师、学员完成舞蹈。她被安排在第二天下午面试,当晚就确定被录用。两天后开始集中住宿、参加培训。
交了100元押金后,陈婧雯入住了宿舍。三室一厅,她住其中一间,其他人也是年龄相仿、和她同期入职的女孩。白天学习基础的舞蹈动作、职场礼仪,练习化妆,晚上还有打桌球、唱歌各种活动,基本到晚上十点后才能结束,偶尔甚至到凌晨。陈婧雯回忆,公司的几个女行政人员也和她们住在一起,会看着她们训练。
培训过程中,公司的样貌在陈婧雯的认识里逐渐“清晰”——业务范围很大,作为舞蹈助教也会被派往外地市场学习,表现好的,还有机会给明星、网红伴舞。她听说,负责管理的领导“李总”很有钱,还参加过几个热门的歌手综艺。公司的墙上的确贴着很多高管和明星们的合照。这些都让她对这份工作充满了期待。
但这位很厉害的“李总”对陈婧雯表示出担忧,认为她性格跳脱,给网红、明星伴舞可能会出乱子。不过在陈婧雯的争取下,领导允诺如果好好表现会安排她出差去市场学习。一位行政还以“过来人的经验”分享,出差去市场学习可以赚很多钱,她每个月都可以给家里寄几千块。但当陈婧雯问起,“市场”是哪里时,对方告诉她,“现在还不可以说,以后你就知道了”。
培训五六天后,一天晚上近10点,陈婧雯签了协议。她回忆,她们一个一个走进办公室,一对一签约,内容还要保密。厚厚的一摞文件,大致内容是:甲方孵化包装乙方为本公司的合作艺人,在协议期间由甲方全球独家代理乙方涉及到拍摄、演出、直播、带货、广告等与演艺有关的商业或非商业活动及业务。
陈婧雯说,签约的时候甲方部分是空白的,只有她作为乙方在不断签字、按手印,以及手抄一些内容,除此之外,还要录视频,进一步说明签约是自愿的。手抄的内容中,有的是:(乙方理解)双方不存在劳动关系,双方是经纪合作关系,发生争议,提交赣江新区国际仲裁院进行仲裁……
这是陈婧雯初入社会的第一份工作,她以为是正常流程。虽然已不是求职时人事所描述的舞蹈助理岗位,但看着大家都签了,陈婧雯也没有设防地签了字,期待着想象中的“远大前程”——“靠自己有生存的本事,不仅不用吃家里住家里,还能给家里钱”。
直到她把签约的消息告诉了一位朋友。看着朋友发来的几个“暑假工被骗去陪酒”“找舞蹈老师工作被骗逃离日记”的帖子,虽然不是同一家传媒公司,陈婧雯发现,从招聘到培训再到平时沟通的内容,和自己的经历一模一样。
在这些帖子的评论区,有人讲述,明明面试的是新媒体运营,却被告知要学习跳舞,还要去市场出差实习三个月;还有人说,出差其实是被送到酒吧,进入所谓的花场,让客人买花票、酒票支持自己,“本质还是陪酒,花得多的大哥肯定会要求更多”。
也是在这一天,和陈婧雯差不多同期来的女孩突然被送走了,问过之后,她才知道,女孩被送到了酒吧,她开始害怕。陈婧雯说,自己是个没主见又怯懦的人,想走,又怕走了要赔付巨额的违约金。这一晚,直到凌晨三点多,她还没有睡,“心里感觉怕怕的”,好在朋友一直鼓励她,“一个不能加同事微信的公司是什么地方”“你现在不敢走,过几年你会觉得自己很蠢”……第二天上午,她终于鼓起勇气走了。
同样是今年毕业的吴文红,面试的是这家公司的行政岗位。吴文红说,面试官在讲解了公司的日常业务包括网络包装、艺人孵化等项目后,又强调行政岗位的重要性,提出她需要参与培训,并以公司舞蹈艺人的身份去市场学习、了解项目。等到真的被送到市场后,要做的事情完全变了。
吴文红说,根本不是在酒吧跳舞带气氛,队长直接让她们入客人的台,陪玩、陪喝。她看着不对劲,第二天,就以还没拿到毕业证需要回校为由,请假离开了。
但事情并没有因为她们的离开而结束。此后几个月,求职时懵懂签下协议的后果逐渐开始显现。尽管如此,她们已经是相对幸运的,不是所有女生都能在还没有付出更大的代价之前离开。
“00后”女孩张笑,16岁辍学,一直在外打工,她在两年前就稀里糊涂地进入了花场,还背上了几万元的整容贷款。
2022年,张笑19岁,在短视频软件上刷到了介绍传媒公司“高薪模特礼仪工作”的视频。这份工作“没有学历门槛,要求年龄在30岁以下,底薪8000元保底,有提成,包吃住,录取了还给报销车费”。张笑主动留言想做,公司一位男行政发来私信,两人互换了微信。
男行政展示的生活状态让张笑心生向往:参加选秀节目海选、在全国各地旅游,与各种明星合影……不仅如此,他还给她点吃的,陪她聊天,常常一晚上都不挂电话,像恋人一样互相陪伴入睡。三四个月的时间,张笑越来越信任对方,也被他描述的工作打动——表现优异可以给明星伴舞,甚至有机会成为网红。
在和父母发生了一次激烈争吵后,带着逃离家的想法,张笑决定前往广东东莞应聘这份工作。传媒公司面试官告诉她,入职初期,要去公司附近的酒吧上班,只是在演艺台上走一圈,客人如果喜欢,就会送来不同标价的花环、披风和皇冠,走秀结束后去敬一杯“礼貌酒”就好了,不用陪酒,一个月可以拿到上万块。
之后,一位形象管理总监又开始分析她的容貌,“你整体不错,但山根有点塌,鼻基底有点凹陷,下巴也短了点,适当去做调整会给你带来更多收入。”
她的容貌焦虑完全被对方拿捏了。张笑爱美,曾攒了大半年工资去做双眼皮手术。当天下午1点左右,距离张笑抵达公司三个小时后,她被带到了附近的一家医美机构。起初只是说去看看,没想到,医生很快给出了整形方案,就要开始安排手术了。张笑说,她当时心情复杂,“又害怕,又被说动了”。
几万块的手术费张笑负担不起,但总监早已准备好了“解决办法”——让她扫二维码,弹出一个贷款平台的界面之后,总监拿走她的手机开始操作,经过填写身份证号、家人信息以及人脸识别后,张笑成功贷出了四万多元。加上一万多的利息,总计63000元,总监“承诺”,入职后公司会帮她一起偿还。
“躺在手术台上的那一刻都还是懵的,发生得太快了。”张笑说,大概五点多,她被推出了手术室,观察了一晚后,第二天,男行政出现了,把她带回了宿舍。但他不再像没有见面时那样贴心照顾她。甚至当她说出想走时,对方还带着一点威胁说,“你脸没恢复好能去哪,贷款平台还录入了你的信息”。
一个多星期后,张笑被送到了汕头的酒吧,男行政也很少再联系她。被采访时,张笑诚实地说,希望不要把这个男生写成骗子,“虽然他骗了我,但我没有特别怪他的意思,他确实给我提供了情绪价值,那时候我也有点虚荣。”
一位在传媒公司做人事工作的男员工李明乐说,和女孩保持暧昧,无关爱情,是他的日常工作之一。
李明乐20岁出头,今年暑假找实习时,被一线城市一家传媒公司录取。他说,他所在的公司负责招聘、做行政工作的都是男生,招聘他们,最看重的就是长相,要帅。入职第二天,他就发现这份工作“不正规”。公司对外呈现的是招礼仪、模特走秀,但内部沟通说的却是“夜场”。
为了吸引更多人来,李明乐和同事们的日常工作就是“撩女孩”。公司给他们设置的KPI是十天招一个人,每招到一个女孩,女孩工资的10%就作为李明乐的提成,招到五个以后,提成比例会涨至20%。他发来的自己和女孩们的聊天记录显示,他们像恋人一样交流,比如:“你想来找我就随时来”“你愿意也可以和我住”,甚至更直白的,“我想抱抱你”。
至于女孩们面试环节的说辞,李明乐形容就是“一通骗”。“好像什么都跟你说了,但说得比较轻松,去(市场)出差喝酒,顶多就喝一口两口,还有人保护你。你戒备心放下来了,如果你又缺钱,那你肯定就答应了。去了之后你发现情况不一样。管理人员会让你拼命完成业绩,他是管你的,不一定真的保障你的安全。但你又已经签合同了,走不了了。”李明乐总结,这份工作“就是把你们骗过来,送进去,跟老板玩”。
深一度记者最初联系他,是以19岁女孩在求职平台上找工作的身份,加了微信几天后,他辞职了。李明乐说,他一共干了十来天,一个没招到,反倒劝退了很多人,“我发现我要赚这个钱,就是丧良心”。当他得知记者的年龄时,反复问,“你知道这是干什么吗?你不知道你就别做了,还是挺危险的。”
一位以应聘文员入职被送到酒吧待了二十多天的大学生说,“几乎每一晚都在被揩油”。她还曾亲眼目睹过醉倒在洗手池旁的女孩被客人强行拉出场地,她阻止了下来,而一旁的保安只是“笑嘻嘻地看着”,司空见惯的态度让她震惊,“保障我们的安全明明是承诺好的事”。
逃跑几天后,陈婧雯相继收到了“合同违约告知函”以及来自赣江新区国际仲裁院的短信。公司要求她赔偿包括经纪服务费、包装服务费、单方面解除合同违约金以及仲裁费用,总计四万多元。
当初,陈婧雯和公司签了《艺人孵化包装服务协议》《艺人(经纪)合作协议)》《补充协议》三份协议,但她手里一份协议都没有拿到。她还是通过仲裁短信附带的证据资料才发现,当初空白的甲方处现在写的是“深圳佰润时代文化发展有限公司”,并不是自己应聘的“深圳市聚星汇莱文化有限公司”。
深一度查询该公司资料发现,“深圳佰润时代文化发展有限公司”已于9月24日变更企业名称为“深圳市开心聚友文化发展有限公司”,注册地址也从深圳龙岗区变更南山区。
据企查查的开庭公告显示,该公司从2023年开始,就曾以演出合同纠纷为由对多人提起了诉讼。就已有信息来看,有一些被告并未出庭应诉,直接输了官司,又被申请强制执行并被纳入失信被执行人名单。对于深一度接触到的一些收到仲裁通知的女孩情况,该公司一位法务回应称,承认公司有和一些员工发生纠纷,但不涉及违法犯罪行为。
陈婧雯在收到仲裁短信后,选择向该公司所在的深圳龙岗区公安局报案。她说,目前,警方还没有进一步联系她。由于案件正在调查中,仲裁也处于中止状态,后续是否继续启动,要看调查结果。
离开的人忐忑地等待着结果,对于那些选择留在花场的人来说,人生彻底发生了改变。吴莉的经历或许能呈现这件事更为残酷的一面。
她快30岁了,是采访中年龄最大的女性。几年前,她以舞蹈助理的身份入职了广东一家传媒公司。她形容当年的自己“好像有点鬼迷心窍”。
入职后,她很快陷入了“爱情”。公司组织玩大冒险游戏,开始时,让她坐在一个男行政身上,第二天就变成了隔着纸巾接吻。这个男行政也很主动,很快邀请她住到一起。她答应了,真心投入这段感情;之后被派到酒吧,穿着情趣内衣一样的服装,披着一层纱,对着一群男的走秀。此时,她已经意识到工作不正经,但“男朋友”承诺,三个月后会把她调回来,还说会嘱咐保安暗中保护她。她相信他的话,硬熬着。三个月到了,管理人员又说要做一份调查表,八十分以上才能走,她只考了六十分,走不了。这时候,“男朋友”已经拉黑了她。
吴莉不想陪酒,管理人员威胁,手里有她在酒吧演出的视频、照片,如果不听话,就发到她家里,让所有人都知道。“我不想让别人知道我在做什么工作,挺羞耻的。”
就这么留了下来,逐渐地,吴莉不止跳舞、走秀,她承认,被客人不断送礼、花钱动摇了,开始跟着客人出去,甚至发生关系。一个小时500块,吴莉可以拿到30%的提成。
如今,她还在花场工作,“有点破罐子破摔那种心情”,但会在网上发避雷传媒公司的帖子,她说,“不想让女孩傻傻地跳进来”。
为了不让更多人被骗,陈婧雯也在社交平台上发帖提醒,这种高薪的舞蹈助教、运营、化妆师等工作很可能是虚假招聘。没想到,在这条帖子下,有人评论了陈婧雯的真实姓名,并发私信威胁,“要告诉律师重点搞你”,还嘲讽她,“没背景没人脉只能报警,可惜这只是民事案件,(你)还是得赔钱”。
据陈婧雯了解,威胁她的,是公司的一位女员工。她不知道对方如何精准地确定账号是她,就像她至今都不知道,最初加微信的那位人事从哪里得到了她的联系方式。
21岁的陈婧雯及时跑了出来,她一直对爸爸妈妈感到抱歉,觉得是自己不警惕让他们担心了。初入社会这一课,很残酷,但她也提高了警惕——“找工作要擦亮眼,条件好的工作不好找;签协议要擦亮眼,它具有法律效应,不可以随便签;以及,知道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也要合法保护自己的权益,不能任人宰割。”
看似强大的公司的确不是那么不可战胜。河南女孩李静也是今年毕业,她在应聘化妆师助理时,被诱导和位于四川的一家传媒公司签了协议。她意识到不对劲、选择逃跑后,被起诉了。当时“也吓得不得了,哭了好几次”,她说,很害怕最后真的要赔两三万元,自己刚毕业没有钱,最后还得让父母承担。
但她不甘心,“如果这种传媒公司就算没有哄女生去陪酒(赚钱),(而她跑了,公司)也能要到大额违约金的话,太不公平了。我才是受害者,我不想退缩,让对方觉得我怕了。而且我相信法律是公平公正的。”
李静开始认真整理手里已有的证据,找到了应聘时和人事的聊天记录,她说,这可以证明当时的岗位与后来实际做的不符。她还截图了公司前台、人事的朋友圈,以及培训期间的诱导话术。进入酒吧,觉得不对劲时,李静就偷偷录了经理讲话时教她们让客户给自己花钱的录音和两个女生在台上热舞的视频。她认为,这是后来胜诉的关键证据之一。
李静说,在提交给法院的证据里,还有她和同事们的聊天记录,她们吐槽,公司洗脑让她们去陪酒,但应聘时,根本不知道是来这种场合、做这种事。
一次开庭,两个月的等待,李静胜诉了。据判决书显示,法院驳回了传媒公司的全部诉讼请求,指出,原告以发布高薪招聘模特、化妆师助理等信息吸引被告入职,后又以对形体有要求为由,对被告进行站姿、走秀培训,再以统一合同模版等理由与被告签署《艺人长期合作合同》,最后将被告送至花场走秀表演,期间,选中女子需进行陪酒、跳舞等有偿招待。法院认为,综合公司的招聘、培训、话术模式以及派送场所的性质可知,这种行为违反法律和法规规定,不应受到法律保护。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人物均使用化名)
本文转载自【北青深一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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