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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看了《雄狮少年2》,比我预期的好。回来看网上评论,吃惊地发现不少恶评都盯着人物造型,认定两位主角“眯眯眼”是“丑化国人形象”, 还有人讽刺人物眼距宽得像唐氏综合征儿童:“谁家普通人都这样?电影里的眼距比平常人宽了一倍,丑化到让人无法接受。”

这样的争议,从第一部就开始了,不乏有人质疑这是有意的,尤其不可原谅,甚至进而怀疑这背后有什么阴谋:

“好好看好先不说,就说这导演执意搞这个唐氏长相,就是自作孽不可活,活该!”

“迎合老美审美,到外国上映吧!”

“明显就是故意的,有心的。第一部有这样的问题,第二部不改。作为商业电影,这样做?投资人愿意?这里面明显的有问题。”

“大家猜猜,既然票房那么差挣不到钱,那哪些投资方会继续投钱让这个导演拍第二部?”

猜测这背后有阴谋,前提是认定这“丑化国人形象”,但问题是这一点真的能成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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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看中国古代的仕女图就会发现,画上的人物大多恰是细长的“眯眯眼”,眼线甚少修饰,以突出柔美圆润的女性气质。所谓“烟视媚行”,虽然描写的是神态,但大概率是单眼皮,不然就谈不上“烟视”了。

作为中国古典美女形象的代表之一,《红楼梦》中林黛玉的形象是:

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

这里没有直接描写她是否单眼皮,但不难想象,林妹妹这样病弱之美的形象,如果是双眼皮大眼睛,那气质上似乎多少有点违和感。当年电视剧选角肯定也考虑到了这一点,出演林黛玉的陈晓旭,看着也是单眼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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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晓旭扮演的林黛玉形象

这种细长的眼型,原本就是黄种人普遍的特征,传统时代的人们并不会觉得“丑”,相反,这才是“美”。日本人类学家埴原和郎在《日本人的脸:小脸·美人脸是进化的吗?》中研究了浮世绘后得出结论:

江户时代的美人是所谓的狐脸,细脸、细眼、单眼皮,体形是薄胸柳腰。……这一类型的人多见于地位高贵的贵族阶级,因此庶民中出现这样特征的人,就被看成是美男美女。

中国仕女图传达出来的信息也是如此,古代中国人对此是有“文化自信”的,甚至把这种审美观强势传到了国外。根据奥尔罕·帕穆克在《我的名字叫红》中描写,16世纪的伊斯坦布尔人深信只有中国女子才是真正的美女:

“或者也许,我们之所以认为新娘是中国人,是因为细密画家为了强调她的清新脱俗,学中国人那样涂白了她的脸,并为她画上了凤眼。”奥斯曼大师说。(p.399)

对土库曼的细密画家而言,一想到美丽的女子,就一定要有中国人的容貌特征。(p.406)

就算看见了我的美貌,很可惜地,他们仍然坚信一个女人的眼睛和嘴巴非得画得像中国美女那样,才是美丽。(p.499)

这虽然是小说,刻画的却是史实。那个时代的土耳其画家之所以觉得中国女子才美,因为他们对女性的审美实际上传承自赫拉特画派,而这一派当初又是在蒙古征服时代发展起来的,不免以当时征服者的审美观为标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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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朗细密画上的美女形象

任何人的审美观 都或多或少受制于自身所处时代的文化,审美本来就是相对的、主管的,对于什么是美,不可能存在一个完全绝对的准则。虽然当下不少中国人觉得双眼皮、轮廓分明的那种白人长相才美,但古代中国人可不是这么看的。

唐朝初年,玄奘去印度取经时,对沿途各地所见一一记录在《大唐西域记》中,不过他的审美观似乎与当下相反,对天山以南一带人们的容貌都评价很低:

钵铎创拿:人性刚猛,俗无礼法,不知学艺,其貌鄙陋;
屈浪拿:俗无法度,人性鄙暴……其貌丑弊;
达摩悉铁帝:俗无礼仪,人性犷暴,形貌鄙陋;
尸弃尼:不知礼仪,不识善恶……形貌鄙陋;
碣盘陀:俗无礼仪,人寡学艺,性既犷暴,力亦骁勇……容貌丑弊;
乌杀:俗寡礼仪,人性刚犷,多诡诈,少廉耻……容貌丑弊;
佉沙:人性犷暴,俗多诡诈……容貌粗鄙,文身绿睛;
瞿萨旦那:俗知礼仪,人性温恭……人好歌舞……仪形有体,风则有纪。

他这里提到的诸国大致在阿富汗东部边境一带至喀什、和田,他可没觉得“金发碧眼”有什么美, 且他对容貌的评价总是和礼仪举止挂钩,达不到这一“文明”标准的,就一律视为粗鄙丑陋,瞿萨旦那(和阗)因为最亲近中华文明,连人变得好看起来了。

《聊斋志异》里有个《罗刹海市》的故事,说有个山东的俊男,在海上漂流到某国,该国人见之无不骇异,以为他极丑,因为此国的审美观与中华恰好相反。 所以他把自己脸抹黑几下,人家反惊讶地说: “怎么几天不见,你帅了好多! ”

这个故事一直被看作是对现实中忠奸不分的讽刺,但这一解释成立的个前提是我们只有一种审美观,所以当俊男在海外被认作丑男,我们就觉得这是在说反话,然而审美观原本就可以很多元。

在一个封闭的文化体里,人们常常自认为是唯一的人类,当然也就很难认同异族的审美观。几百年前中国人最初见到白人的时候,可不会把欢呼他们是“帅哥”,相反会被这些“红毛鬼”可怕的外表惊惧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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迪士尼动画《木兰》(1998)造型也曾引起争议,虽然剧中木兰倒还是个双眼皮

我多年前曾看到报道,说东亚几个月前看到报道说,东亚各国女孩子普遍对自己的容貌感到不满;其中韩国人的这一比率居被调查的世界各国之首,也因此,才成就了韩国“整容大国”的称号。

似乎黄皮肤黑眼睛的人如今在容貌上很不自信:眼睛不够大,皮肤不够白,鼻子也低了点。然而有理由相信,在近代国门洞开之前,无论 中国人还是朝鲜人,也就决不会有那么高比例的女孩子自认长得不够漂亮,因为她们不可能有白人这样一个参照坐标—— 把白人的一些体貌特征作为审美的标准,实际上是西方文化(尤其好莱坞电影)影响的结果。

一个或许鲜为人知的事实是,割双眼皮的手术是朝鲜战争期间驻扎在那里治疗烧伤受害者的美国外科医生大卫·拉尔夫·米勒(David Ralph Millard)发明的,“让亚洲人的眼睛看起来像西方人,最后他在韩国性工作者身上进行了测试,让她们可以对美国大兵更有吸引力。现在,这是韩国女性最流行的外科手术。”(《少数派的感受》)

讽刺之处就在这里:那些嘲讽“眯眯眼”涉嫌“丑化国人形象”的人,其实才是把西方人的审美观内化了,他们不加批判地接受了“眯眯眼就是丑”这样一种文化霸权,进而出于文化自卑感,无法接受传统的审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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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特式建筑代表:米兰大教堂

如果秉持一元化的标准,很容易产生这样的误判。孟德斯鸠曾在《论品味》中说:“哥特式建筑让观看者觉得是一个谜,心灵感到困扰,就像遇到了一个晦涩的诗人。”因为那时的人们推崇的是古典风格,以此为标准,就显得哥特式建筑古怪乃至丑陋。

1762年,理查德·赫德(Richard Hurd)在《论骑士制度与罗曼司信札》中,将把古典和哥特作为两个完全自律的世界来谈论,认为不能说其中的一个优于另一个:

当一位建筑家用希腊的规则审察一个哥特式结构时,他只能发现畸形。但哥特建筑运用它自己的规则,用这些规则来审视它时,就可以看到,它跟希腊建筑一样有它的优点。

当近代欧风东渐,东方审美也受到了冲击,冈仓天心在《茶之书》中就痛心地说,在当时崇洋的风气之下,日本传统审美都被认为远不如西洋:“对于在砖石结构建筑传统熏染下的欧洲建筑家们来说,我们日本以木材和竹子为材料的建筑手段几乎没有被列入建筑学的价值”,“16世纪以来,茶道的诸种观念极大地影响了我们的建筑学,以致普通的日本房屋的室内,由于装饰极其简单朴实,给外国人以单调无味之感”。

真正的文化自信,不是要向文化霸权的单一标准看齐,恰恰相反,是要坚持文化多元,那首先是相信“我们本来的样子就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