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卖!你别来烦我了!”我爸猛地一拍桌子,茶杯里的茶水溅了出来,杯沿儿颤了几颤,最后归于平静。可他的脾气显然没有那么容易平静。
他坐在沙发上,愤愤地抽着烟,烟雾缭绕中,我能隐约看见他额头上暴起的青筋。
站在他面前的,是那个我从小叫“胡叔”的人。
他低着头,搓着双手,似乎很窘迫,可嘴里却不依不饶:“老陈,这房子你留着也没用啊!一万块,在咱们村,够你买下一块更好的地盖新房了。再说了,你也知道我家情况,急需这个地方住人。咱们老乡一场,你就帮帮忙。”
我站在一旁,年少的我并不懂这些大人的争执,只知道胡叔是爸爸的朋友。从小到大,他隔三差五就会来家里喝茶聊天,每次还会带点糖果给我,这样的叔叔,怎么会让爸爸发这么大的火?
可是这一回,我爸是真的生气了。
他一口咬定不愿意卖房子,哪怕胡叔说得再多、求得再诚恳。
我妈在厨房里洗菜,时不时探出头来,嘴里劝着:“老陈,胡哥也不容易,你就卖给他吧,咱们这房子确实是空着的。
孩子也大了,迟早要搬去城里读书,这儿,不值当的。”
我爸一听这话,眼睛瞪得像铜铃一样:“你懂什么!这房子是咱爸妈留给咱们的,怎么能随便卖?再说了,这地方虽然偏,可是少有个亲戚朋友来,咱也有个落脚地啊!”
可最终,房子还是卖了。
胡叔掏出了一万块钱,现金,厚厚一沓,放在了桌子上。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那么多钱,眼睛都看直了。
我爸沉默了很久,最后叹了口气,挥了挥手:“算了,算了,咱们老乡一场,谁让你有困难呢。这房子,就当帮你了。”
十年后,胡叔又站在我家门前。
他的模样没怎么变,只是脸上的皱纹更深了些,头发也花白了不少。他手里提着一包东西,笑得有些拘谨:“老陈,我来看看你。”
我爸正在院子里修门锁,听到声音,抬头看了一眼,脸上的表情顿时变得复杂。既有惊讶,又有些说不清的尴尬。
“胡哥?”我爸擦了擦手,站起身来,“稀客啊,今天怎么想起到我这儿来了?”
胡叔没回答,而是把手里的东西递过去:“哎呀,随便带了点心意,不值钱,你别嫌弃。”
我爸接过东西,嘴上说着客气的话,可眼神却在胡叔身上打量,似乎在琢磨他今天来的目的。
我站在一旁,心里也疑惑。自从那套房子卖了以后,胡叔就很少来我们家了,甚至可以说是渐渐断了联系。今天忽然造访,肯定是有什么事。
果然,没聊几句,胡叔就开了口:“老陈,那房子,当年你卖给我,真是帮了我大忙。要不是你,我还真不知道一家子能去哪儿住。”
“哎,咱们老乡嘛,帮忙是应该的。”我爸语气平淡,“不过这都过去十年了,你今天说这些,是不是有啥事啊?”
胡叔挠了挠头,显得有些不好意思:“也没啥大事,就是……前几天,我家那片拆迁了,补偿下来了些钱。这不,我寻思着,当年那房子是你让给我的,我不能忘了你这份情义。特意过来,想和你说说。”
听到“拆迁”两个字,我爸的手顿住了。他盯着胡叔,似乎还没完全反应过来:“拆迁了?怎么个补偿法?”
“哎呀,补得还行吧。”胡叔笑得有些腼腆,“房子面积小,按面积补了点钱,还给分了套新房。
我寻思着,这些年过去了,你家也不容易,那房子,当初卖得便宜,我心里也惦记着。这不,我把当年卖的那一万块,加点利息,给你送回来。”
胡叔边说边从包里掏出一张银行卡,递到我爸面前:“密码是你生日,老陈,这事,咱们两清了。”
我爸愣住了,脸上的表情逐渐变得复杂。他没有接卡,而是看着胡叔,眼神里透着些许不解:“胡哥,这话啥意思?当年我卖你房子,是咱们两厢情愿的事,你现在给我送钱回来,难道是觉得我后悔了?”
胡叔连忙摆手:“不是不是!我就是……哎,老陈,说实话,这钱我心里也不踏实。当年那房子,真是便宜了我。现在拆迁了,我得了好处,可我不能把你这份情义当没发生过啊!”
我爸低头沉思了许久,最终还是摇了摇头:“胡哥,这钱,我不能收。”
“为啥不能收?”胡叔急了,“这是你应得的!”
“当年房子就值那价儿,我卖给你,是我愿意的。”我爸语气坚定,“拆迁是你家运气好,这事儿跟我没关系。拿着吧,咱们老乡一场,别再提这事了。”
胡叔张了张嘴,还想说些什么,可我爸已经转身回了屋,只留下一句:“饭做好了,留下吃饭吧。”
那顿饭吃得很安静。
胡叔走后,我问我爸:“爸,其实你心里是不是挺后悔的?当年那房子,现在拆迁了,补偿少说也有几十万吧?”
我爸笑了笑,点了一根烟:“后悔啥?一万块,那时候够你爷爷看病了,是救命钱。再说了,咱们家当时的情况,留着那房子也没用。胡哥是真有需要,我帮了他一把,我不亏。”
“可他今天都主动送钱来了,你为啥不收?”我还是不解。
我爸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一片烟雾:“做人得有自己的底线。当年是我愿意卖的,拿了钱,这事儿就算了了。现在再收他的补偿钱,那算啥?咱家不缺这几个钱,但不能缺了骨气。”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我爸的背影,比十年前更加挺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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