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周画中的平和,注入的是他生命的忧伤。没有忧伤,就没有沈周的平和。
说沈周的“平和”,并非因他性格和易,他的画风就平和起来;并非他的身世无大波澜,他的画也因此云淡风轻。沈周的生活道路少有大起大落的冲撞,他的家境虽谈不上富有,但也勉强可以生存,一生未官,性情恬淡,省却江湖中的浮沉所带来的冲击。但我们不能因此认为,他的日子过得较顺利,他的画风也就和顺起来。如果这样理解沈周的平和,那就不是平和,而是“闲适”了,他的画成了闲来无事的随意涂抹。这不符合沈周艺术的特点。
沈周以平和为绘画的最高理想境界,是因为他感到脆弱的人生实在太不平和。
在中国文人画史上,沈周是个特别的人,他以一介平民,成为吴中风雅的代表,衣被后人,洵为文人之懿范。其绘画地位在明代中期以后堪与元四家相比,甚至有人将其与大痴并列(如钱牧村)。沈周的创造力量,主要源于他在儒道禅哲学滋育下形成的深厚修养和生命智慧。沈周身上体现出中国历史后期发展中士人推崇的一些精神气质:轻视物质,重视人间温情,亲和世界,乃至于一草一木,强调人与自然的和谐,在典雅细腻的生活中感受世界的美。沈周是具有独特“人文精神”的艺术家。
文人画家一般都重视萧然物外之趣,而在沈周身上却彰显出文人画的另外一面:亲和生活。
读沈周的诗文集,使我大为吃惊的是,他的文字好像是被泪水浸泡过的,这里有无尽的忧伤,主要不是由具体的人事变化所带来,多为一些“莫名的忧伤”——一个脆弱的生命偶然被推向人间、独临西风萧瑟的悲伤。这位悠然的艺术家,其实是一位感伤的诗人。友人说他“和易近物”,但在平和的外表下,却有激烈的情感冲荡;其艺术悠然的调子里,常常杂入沉重的色彩。他吟道:“盛时忽忽到衰时,一一芳枝变丑枝。感旧最关前度客,怆亡休唱后庭词。春如不谢春无度,天使长开天亦私。莫怪流连三十咏,老夫伤处少人知。”他不为人知的“伤处”,是其艺术的发动机,也是他平和艺术哲学的内在支撑力。
《落花图》卷(图1),作于1506 年,是沈周晚年一件重要作品,沈周题《落花诗》于其上,文徵明有跋文说明此中缘由。画面清新雅净,境界开阔,风格细腻,以淡淡的色彩渲染出凄迷的气氛,如说一个暮春季节溪畔的寻常故事。落花如雨,一人静坐水边,目对纷纷落花、潺潺流水,神情忧伤。远处桥那边有一仆人携琴将至。这一切都为了突出主人的心境:琴未张,主人的心弦已随着落花轻拨;落红满地,脉脉流水,都在突出主人心中的缠绵。在温和的格调中,有一种凄迷悱恻的忧愁在。
这件作品表达了眷恋生命的主题。文徵明常说:“吾先生非人间人也,神仙人也。”有文献记载,沈周晚年飘然长须,宛若仙人,但文徵明此般感叹当不是指此,而是指老师洞察幽微的智慧。据文献记载,沈周曾登黄鹤楼,题诗云:“昔闻崔颢题诗处,今日始登黄鹤楼。黄鹤已随人去远,楚江依旧水东流。照人惟有古今月,极目深悲天地秋。借问回仙旧时笛,不知吹破几番愁?”并大书于壁,客见此诗,惊道:“此必仙也,何不凡如此!”这就像闻一多称唐代诗人刘希夷的“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为“泄露了天机”一样,沈周的落花诗图,他与弟子们相与吟咏的《江南春词》,还有他在诗画中透露出人生命脆弱的感叹,等等,似乎也是“泄露了天机”——道出了人内心深处微妙的感叹。在一个为蜗角功名奔波的时代,沈周能漠然自处,这来自他生命深层的力量,来自于他对人生价值意义的深刻认识。
沈周的艺术回旋于感伤和超然两极之间。读他的诗和画,觉得他太敏感、太脆弱,好像一片落花、几声鸟鸣,都使他无法自已。另一方面,沈周又具有突出的超然情怀,不恋浮华、脱然世外。平常的生活,安宁的心态,赋予他比常人更敏感的灵觉,使他能窥破世界的表相,超越常人的迷思。沈周的超然是奠定在感伤基础上的。虽然他深受佛家哲学影响,但绝非心如止水,而是柔情似水,这柔情似水就是强烈的人间关怀意识。
如藏于旅顺博物馆的 《青园图》卷(图2),未纪年,画的是青山绿水中的一处普通人家居所,室内一人静静读书,满屋古书,别无长物。后自题云:“修身以立世,修德以润身。左右不违规,谦恭肯迕人!择交秋益己,致养务丰亲。乡里推高誉,兰馨逼四邻。”款“长洲沈周”。此诗凝练了儒家哲学修齐治平的精神,强调个人的德性修养,所提倡的如《诗经》中所言“荏苒柔木,言缗之丝。温温恭人,惟德之基”的境界。即之也温,是沈周为人的底色,也是其绘画的底色。他的画面总是散发出温馨的气息,很少有险峻奇特、脱略凡常的构图。他将这温情灌注在自己心灵里,释放在其艺术中。
他的艺术总是这样充满温情,一只不忍离去的鸟儿都使他清泪满面。
如沈周有一幅 《慈乌图》轴(图3),图写两白头鸟栖于枯枝上,枝为白雪覆盖,寒冷中二禽鸟相互依傍,互相温暖着对方。右上角作者题有一诗:“君家好乔木,其上巢三乌。一乌冲云去,两乌亦不孤。出处各自保,友爱相于于。”大自然的生意、爱意,跃然纸上。慈乌是一种孝鸟,古诗有“慈乌复慈乌,鸟中之曾参”的说法。白居易《慈乌夜啼》诗云:“慈乌失其母,哑哑吐哀音。昼夜不飞去,经年守故林。”石田所表达的正是母慈子孝的爱意。
这人间温情,从他的代表作之一 《京江送别图》卷(图4)也可看出。他没有去渲染凄风苦雨——这是文人特别愿意表现的送别场面,他画的是春风吹拂、桃花嫣然中的送别,画面清新雅洁,海天空阔,山清水秀,为素朴而真切的人间情意,置一个天地同感的背景。脉脉的清流,平而如镜,清而见底,映现着人心灵没有任何杂质的真切之情。匆匆而去舟中人的招手,岸上不忍离去送客的远望,这样的缱绻,弥漫在没有痕迹的清风、绿水、落花乃至云霓中。可见的就是送别的场面,不可见的是那一天的清愁。此画就可读出沈周“平和”的内蕴,那是一种清泉白石间的平和,虽淡然如水,却深邃渊涵。
沈周的忧伤,主要是由人的存在命运所引发的,不是“个人的”,而是“人类的”。他的诗和画,几乎没有功名利禄、欲望甚多而引发感伤的记录,而更是一些深层的生命感怀之忧伤。他有诗云:“今日残花昨日开,为思年少坐成呆。一头白发催将去,万两黄金买不回。有药驻颜都是妄,无绳系日重堪哀。此情莫与儿曹说,直待儿曹自老来。”他的艺术深获人们的共鸣,都因为他的“伤处”虽是个人体验,又关乎每一个人的存在。在中国古代画家群体中,很少有人像他那样,面对岁月流逝而产生那么强烈的内在情感回旋,在《石田诗》中,我们能听到这方面绵绵不绝的声音——沈周不到四十岁,就早生华发。他的艺术成长之路伴着他身体的衰朽里程。他用诗和画不厌其烦地记载这样的体验。1471年,四十五岁的沈周重修先人留下的有竹庄,《葺竹居》诗写道:“行年四十五,两鬓半苍苍。感兹白傅言,蹇予适相当。老态一何逼,流光一何长。坐懒百事堕,澹然与世忘。黾勉旧田庐,今兹始葺荒。买竹十数栽,初种未过墙。把酒时对之,疏阴度微凉。再歌荣木篇,为乐殊未央。”时光荏苒,衰年相逼,陶然林水,以解衷肠。1476年,他五十岁时,有《丙申岁旦》诗云:“不才犹昨日,忽半百年期。万事茫然过,一非无所知。识丁聊自足,中圣复何疑。富贵非吾梦,人生各有时。”一副看破红尘的感觉。此年他作有著名的《苏武慢》词两首,感叹岁月流逝,其中“可奈落花啼鸟。十分春色,知消多少,何暇为他烦恼。且追随、流水行云,有个自然之妙”,当时就腾播人口。1479年除夕,他有诗道:“五十三回送岁除,世情初熟鬓应疏。事能容忍终无悔,心绝安排便自如……”(《除夜》)1481年,五十五岁时他作有《初度二首》,其中有云:“百岁今过五十五,余生望满亦茫然。已多去日少来日,却误添年是减年……”1486年,六十岁的他又吟道:“长生只在唇舌上,六十瞥眼风中花。江湖漂萍本无蒂,一囊书画东西家。”1496年,七十岁的他作有《悯日杂言》:“日既去,日复来。来如赴,去如颓。来是谁约?去是谁推?一来一去,彼此自禅续……慨岁月之玩人,同今古而一雷。我无长绳系日住,亦无长戈挥日回。亦不知学仙能久视,亦不知托佛能轮回。而今而后,去之日付一杯,来之日付一杯,不忧罄其瓶,耻其罍。春暖秋凉,山边水隈,访黄菊,寻白梅。秋月自与吾虑净,春云自与吾怀开。昼游之地吾蓬莱,夕息之处吾夜台。以殇视我吾老大,以彭视我吾婴孩。信寿夭,吾何以外。请享此见在,不乐胡为哉!”
《落花诗》和《江南春词》是他晚年感叹生命最重要的两组诗。
据文徵明记载:“仆往岁见石田翁《落花诗》,心窃爱慕之,遂为倡和。然读启南原作,殊为抱愧。今春阴雨连绵,掩关无事,颇念妒花风雨,滴沥阶除,殊觉困人。”《落花诗》和《江南春词》的主题就是慨叹人的生命。落花就是他的生命之树。含玩江南春色,那稍纵即逝的绮丽梦幻,就是为了抚慰生命(图5)。
在《落花诗》中,沈周的思绪随着落红而飘飞:
阵阵纷飞看不真,霎时芳树灭精神。黄金莫铸长生带,红泪空啼短命春。草上苟存流寓迹,陌头终化冶游尘。大家准备明年酒,惭愧重看是老人。
一园桃李只须臾,白白朱朱彻树无。亭怪草玄加旧白,窗嫌点易乱新朱。无方漂泊关游子,如此衰残类老夫。来岁重开还自好,小篇聊复记荣枯。
扰扰纷纷纵复横,那堪薄薄更轻轻,沾泥寥老无狂相,留物坡翁有过名(自注:东坡三咏落梅云:留连一物,吾过矣)。送雨送春长寿寺,飞来飞去洛阳城。莫将风雨埋冤杀,造化从来要忌盈。
芳华别我漫匆匆,已信难留留亦空。万物死生宁离土,一场恩怨本同风。株连晓树成愁绿,波及烟江有倖红,漠漠香魂无点断,数声啼鸟夕阳中。
生年不永,命运不可把握,哪里有永恒的长寿寺,哪里有真正的不老亭,哪里有永远的芳树,哪里有不灭的香魂?花儿再灿烂只是短暂的开放,容颜再美好也只是倏然的闪现,人生就如同眼前的落红飘飞,红消香断,它注定是短暂的栖居,注定是匆匆的漂泊,注定是痕迹难留,注定是灰飞烟灭。“漠漠香魂无点断,数声啼鸟夕阳中”,其中包含着多少惆怅和无奈!
《落花诗》充满乌衣王谢之历史感叹。由个人的命运,上升到缅邈的历史,在历史的风烟中追寻那曾经有过的“洛阳城”。这在《江南春词》中也有集中表现。倪云林有《江南春》诗及画,曾在江南流传,沈周和云林江南春词,其后吴门唐寅、文徵明、王宠、陆治、仇英、祝枝山、钱榖、文嘉、文彭、王穉登等纷纷和之,沈周开启了吴门画派重视生命吟咏的先河。沈周是在一次酒后,应朋友之邀,醉中吟出这组诗的,共四首。诗中有道:“春来迟,春去急。柳绵欲吹愁雨湿,黄鹂留春春不及,王孙千里为谁碧,故苑长洲改新邑,阿嫱一倾国何立?茫茫往迹流蓬萍,翔乌走兔空营营。”这真像刘禹锡的“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是一个旷古的寂寞,一个包含着无尽悲伤的历史回声,茫茫往迹流蓬萍,翔乌走兔空营营,沈周以感伤的情怀来抚摩这陈迹。
沈周的《落花诗》《江南春词》等还由个人、历史的感叹,上升为宇宙永恒之思。艺术家似乎在低声安慰自己,风吹沙平,水落石出,世界中的一切,有生处,就有灭处,有起处,就有落处,有张扬处,就有寂寞处,有春的灿烂,就有冬的沉寂,这是宇宙的定则,这是生命的节奏。《落花诗》写道:“香车宝马少追陪,红白纷纷又一回。昨日不知今日异,开时便有落时催。只从个里观生灭,再转年头证去来。老子与渠忘未得,残红收入掌中杯。”生生灭灭,来来去去,流连往还,天道如斯。他自解自叹,春如不谢春无度,天使长开天亦私,天下哪里有不散的宴席,只有永远璀璨的企慕。不是造化戏弄人,如果不理解生灭去来的道理,就是被自己的愚蠢戏弄了。
沈周正是从这荣枯变灭中悟出超越的智慧,不是“留恋”外物、“留恋”生命——谁人没有这样的“留恋”意,但这样的“留恋”又有何用?沈周要荡涤对物欲的“留恋”,如东坡说“留连一物,吾过矣”,而张皇他的“流连”于世界的哲学。他要在落花如雨中,与世界相优游、同流转。
沈周所说的“老子与渠忘未得,残红收入掌中杯”,就表达了与万物同流、与世界共成一天的思想。既然一切不可挽留,那又何必泥泥长叹、处处沾滞?既然生灭无常,何必去追求这样的虚空?还不如“收拾”残红,且尽杯酒,卒然高蹈,成就率意人生。他在岁月的咏叹中,矫正着人生的方向,重新斟酌自己的选择,他所确定的“秋月自与吾虑净,春云自与吾怀开。昼游之地吾蓬莱,夕息之处吾夜台”,就是自陶渊明以来,传统文人艺术的当下自足的思想,不在于神给予佑护,不在于外在的道给予自己存在的理由,他选择了一条与世界共生的道路,选择了一种“平和”——自己主宰自己的态度。
石田是一位早熟的艺术家,他在四十一岁给老师祝寿所画的 《庐山高图》轴(图6),就显示出娴熟的笔法和笼阔环宇的气势。而在四十三岁所作《魏园雅集图》轴(图7),则表现出不同群伦的超然情怀。这幅画作于他与朋友刘珏(1410—1472)、周鼎(1401—1487)等一起在吴门魏昌新建的斋居中雅聚之时。沈周为主人作大幅立轴,画高山耸峙之间,一草亭跃然溪上,亭中有五位文人席地而坐,相与交谈,远处一人携琴而至,他们的雅集,不仅是与友人,更与溪亭山色,与青天白云相优游。上沈周自题诗云:“扰扰城中地,何妨自结庐。安居三世远,开圃百弓余。僧授煎茶法,儿抄种树书。寻幽知小出,过世即巾车。”诗中画里所传递的情怀,就是当下自足的智慧。这与刘珏等友人的题诗内容颇有不同。
图6 沈周 庐山高图轴 纸本设色 193.8cm×98.1cm 1467年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我很喜欢《落花诗》中这样的篇什:“十分颜色尽堪夸,只奈风情不恋家。惯把无尝玩成败,别因容易惜繁华。两姬先损伤吴队,千艳丛埋怨汉斜。消遣一枝闲拄杖,小池新锦看跳蛙。”所谓只有道人心似水,花开花落总如闲,真是透彻之说。当下是上天赐予人的唯一的盛餐。好胜招致失败,繁华不可永得,十分的颜色一瞬而过,无边的风情也会随风飘去。想当年吴王宫中两个爱妃以为有吴王可恃,不听孙武军令,最后惨被斩首,而那美貌无双、才华绝世的王昭君最后也无法得到元帝的保护而命丧大漠。此诗最后两句意味深长,“消遣一枝闲拄杖,小池新锦看跳蛙”,沈周要表达的意思是,一切的功名欲望等都是过眼烟云,还不如重视当下此在的快乐。沈周晚年有诫子诗说:“银灯剔尽谩咨嗟,富贵荣华有几家。白日难消头上雪,黄金都是眼前花。时来一似风行草,运退真如浪卷沙。说与吾儿须努力,大家寻个好生涯。”这个“好生涯”,不是功名富贵,而是真实的生命体验。
沈周将他的艺术生涯、他的画与诗,都当作记录这当下直接体验的工具。沈周性格爽朗,其题画诗中所说的“一声高唱,十里斜阳”,可以说是其性格的写照。其负天纵之才,“其妙溪风渚月,谷霭岫云,形迹若空,姿态倏变,玩之而愈佳,揽之而无尽”,在他的艺术世界中,闪烁着绮丽的生命波澜。《落花诗》中有云:“打失园林富与荣,群芳力莫与时争。将春托命春何在,恃色倾城色早倾。物不可长知堕幻,势因无赖到轻生。闲窗戏把丹青笔,描写人间懊恼情。”他的丹青笔,所描绘的正是这“人间懊恼情”。
明 沈周 庐山高图 纸本设色193.8×98.1公分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热门跟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