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乡村的岁月长河中,篓子是乡下孩子成长路上不可或缺的亲密伙伴。它们形态各异,用竹篾精心编织而成,或崭新如初散发着竹香,或陈旧古朴承载着岁月痕迹,或大到能装下生活的重负,或小得刚好收藏童年的欢乐。每一只篓子,都如同一位无声的见证者,默默记录着孩子们成长的点滴,盛满了他们的喜怒哀乐、爱恨情仇,更装着那些纯真而美好的梦想。
我的脑海中,时常浮现出这样如梦如幻的画面:一片广袤的田野,被若有若无的薄雾温柔地包裹着,仿佛一幅淡雅的水墨画。分不清究竟是晨曦初照的清晨,还是夕阳余晖的黄昏,几个孩子手持篓子,赤着脚丫,轻轻地踩在松软的田埂上。他们并未簇拥在一起,而是分散在纵横交错的田陇之间,一路缓缓前行,一路仔细寻觅。
每当有人蹲下身子,手中的小铲子便迅速挥动,连根铲起几株或肥硕或纤细的猪草。装满猪草的篓子沉甸甸的,仿佛一块坚硬的石头,单手提拎十分费力,孩子们只得将其挽进胳膊肘,任由篾条在皮肤上勒出一道道深深的凹痕。最后,孩子们踏上归途,下坠的篓子将他们瘦小的身躯拉成了一张张弯弯的弓……
这片田野并不大,不过方圆两三里的范围,可里面的猪草却仿佛无穷无尽。今日被铲去,隔不了几天,便又生机勃勃地冒了出来,仿佛它们甘愿成为孩子们童年的玩伴,被肆意 “糟蹋”。孩子们没有哪天能够偷懒,因为家中的猪每天都要喂食,一顿都不能落下。大人们忙于庄稼地里的农活,打猪草的任务自然而然地落在了孩子们的肩上。乡下的孩子虽然天性爱玩,但他们也懂事明理,为了过年能吃上香喷喷的猪肉,都会自觉地拎起篓子出门,从不觉得这是一种苦难。况且,打猪草的过程并非只有辛苦,也充满了许多乐趣。当看到篓子里的猪草快要装满时,孩子们便会聚集在一起,尽情地玩耍。田野广阔,人又众多,他们可以尽情地翻筋斗、捉蛐蛐、玩抓特务、过家家…… 欢声笑语在田野间回荡,也悄然融入了那一只只篓子之中。
寒冬腊月,家家户户都宰杀了年猪,可孩子们依旧会拎着篓子出门,不过这次的目的不再是打猪草,而是去捡煤泡。在这个寒冷的季节里,煤泡可是抢手的宝贝 —— 冬天需要烧炉子取暖,而煤泡无需花钱购买,对于穷苦人家来说,实在是再合适不过。煤泡其实就是没有完全烧透的煤碴,还能够再次燃烧。从外形上看,煤泡就像爆米花,个头大且重量轻,捡上一篓子,也不会比装满猪草的篓子沉重。要捡煤泡,只有西边山脚下的砖瓦厂这一个地方可去。砖瓦厂每天都会倒掉大量的煤碴,其中多多少少会夹杂着一些煤泡,在孩子们眼中,这些煤泡就如同珍贵的宝藏。孩子们在如山的煤碴堆里翻来翻去,毫不畏惧会弄伤自己的手。运气好的时候,一顿饭的工夫就能捡满一篓子煤泡;运气不佳时,翻上一个多小时,两只手变得漆黑如炭,甚至磨破了皮,却只能捡到寥寥几坨小煤泡,连篓子底都盖不住。
一开始,砖瓦厂是不允许孩子们捡煤泡的。一旦发现有孩子在煤碴堆里,他们不仅会严厉驱赶,还会毫不留情地踩烂孩子们盛煤泡的篓子。丢了篓子的孩子只能一路哭哭啼啼地回家,免不了还要遭受大人的一顿打骂。或许是砖瓦厂的负责人后来觉得自己的做法有些过分,便网开一面,想着反正煤碴是当作垃圾处理的,自己也用不上,做件好事造福周围的老百姓也未尝不可。如此一来,孩子们便可以放心大胆地去捡煤泡了。冬天的太阳落山很早,常常是孩子们捡够一篓子煤泡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他们只能摸黑回家。倘若有一缕月光或是闪烁的星辉,还能勉强看清道路;要是天空和大地一片漆黑,那就令人叫苦不迭了。幸好路边有潺潺流淌的水沟,听着那清脆的流水声,孩子们便能大致辨别出脚下道路的方向。尽管篓子沉重,天气寒冷,但孩子们的内心却是温暖的,因为在他们的心中,早已用煤泡燃起了一个温暖的火炉,那红彤彤的火光不仅能够驱散寒冷,还能照亮前行的黑暗。
卖菜,对孩子们来说是一件痛苦的事情。孩子上学后,学会了加减乘除,也能分清斤两了,突然有一天,大人把一篓子浇了水保鲜的菜,连同杆盘子秤交到他们手中。这篓子菜比装满猪草或煤泡的篓子更沉,孩子心里明白,只有把菜卖掉,心里的这块 “大石头” 才能落地。和捡煤泡一样,卖菜也得去砖瓦厂,因为只有那里有一群不种菜的人。砖瓦厂有大食堂,多数人在食堂吃饭,只有少数人自己做饭,孩子们的菜就是卖给这部分人的。由于觉得卖菜丢人,孩子们很少结伴前往,可到了砖瓦厂才发现,同伴们同样被一篓子菜束缚在那里!彼此都感到尴尬,只能干笑着打个招呼,便再无多言。大家各自伸长脖子,等待着工人来买自己的菜,一看到有人经过,就赶忙大声叫唤:“叔叔阿姨,买点菜吧!” 多数人只是一笑而过,只有极少数人会停下来,在几只篓子间打量,比较哪只篓子里的菜更新鲜。孩子们七嘴八舌,纷纷夸赞自己的菜好,或是强调自己的菜便宜。原本不说价钱还好,这一说,孩子们便纷纷降价,低到不能再低。半天下来,每只篓子里的菜确实少了一些,但兜里的钱却没多少。
因为卖菜,原本要好的伙伴之间也会产生矛盾。这个抱怨对方抢了自己的生意,那个指责对方害自己亏了本。几个人争得脸红脖子粗,往日的友情瞬间抛诸脑后,就差真刀真枪地干一架了。然而,等到收了摊,各自拎着大半篓子没卖完的菜回家时,他们便不再相互埋怨,而是各自倾诉着心中的苦水。说着说着,就同病相怜起来。由于没卖到多少钱,孩子们都害怕回家无法交差。这是必然的,正焦急等着用钱的家长,肯定不会有好脸色。有的家长甚至会怀疑孩子贪污了钱,质问孩子:“怎么才卖这点钱,是不是偷偷买糖吃了?” 明明没有做错事,却还要被冤枉,孩子们的心中满是酸楚。
而带着鱼篓子出门,则是孩子们最开心的时刻。鱼篓子的形状独特,口子小,肚子大,没有提柄,直接用绳子系在裤腰带上。刚出门时,鱼篓子空荡荡的,随着孩子的走动,在屁股蛋上一颠一颠的,仿佛在替孩子表达着难以抑制的喜悦之情。日头炽热,明晃晃的阳光能在孩子头上晒出油来,所以他们要么戴上一顶小斗笠,要么折一片翠绿的荷叶顶在头上,同样能起到遮荫的效果。想要舒心玩耍,就去河边。站在河中间,清凉的河水让人倍感惬意,再往前走几步,便可以将整个身子浸泡在水中。当然,河里的鱼虾并不容易捕捉,即便手里拿着网子,有时候连续舀上十几网,也只能勉强抓到一两只小鱼虾。相比之下,在浅水边抓螃蟹更有把握。搬开一块大鹅卵石,里面或许就藏着一只螃蟹,趁它还没反应过来,迅速按住它的硬壳,就不用担心它逃跑了。
田间地头是挖泥鳅的好去处,那里有纵横交错的小水沟,有些是死水。堵住沟的两头,用葫芦瓢把水舀干,里面的泥鳅就无处可逃了。挖泥鳅最好有个搭档,两个孩子从沟的两头相对着往中间挖。挖出来的泥巴堆在身后,若是发现有泥鳅,就把它捡出来扔进篓子里。
有时候,一小团泥巴里就能翻出三四条泥鳅。虽然弄得满身泥巴,脸上、衣服上都是,但孩子们的心里却乐开了花。不仅能挖到泥鳅,运气好的时候还能捉到黄鳝,不过黄鳝都躲在很深的洞子里,需要孩子把整条胳膊伸进去。冷水洞子可不能伸手,因为里面十有八九藏着蛇。要是遇到蛇,那可就倒霉了,但要是遇到一只鳖,那就是格外的好运气。有孩子就曾有过这样的经历,正翻着泥巴,突然发现底下有一块扁圆的 “青石”,想也没想就去搬,结果石头自己动了起来。仔细一看,原来是一只鳖!
若是去采蘑菇或者竹笋,就必须得穿上鞋,因为山林里到处都有刺拉子,明处暗处都有,一不小心就会踩到。小的刺拉子还好,大的刺拉子像铁钩一样,十分狰狞。好在有鞋底隔着,即便刺拉子扎进脚板心,也不会扎得太深,只是疼一下而已,脱下鞋把刺拉子拔出来就没事了。采蘑菇和竹笋用的篓子不用像猪草篓子那么大,因为蘑菇和竹笋的数量有限,而且装太多了也提不动。采蘑菇要学会辨别毒蘑菇,颜色过于鲜艳的肯定不能要,那可是会吃死人的。最受欢迎的是松树菇,颜色橙黄,还带着一股独特的松香,无论怎么烹饪都十分美味。竹笋则以嫩为好,这与竹笋的粗细大小无关,只看它破土时间的长短。有些细竹笋,即便长到老了依然细细的;而有些粗竹笋,一出土就比碗口还粗,且皮脆肉嫩,用来炖火锅再好不过。粗竹笋可遇不可求,采的时候还得有一把小铲子。小竹笋采起来相对容易,不用铲子,直接用手掰就行。山上大多是毛竹,长得不粗也不高,下面长出的笋子也都是细细的,但只要有的采,孩子们又怎会嫌弃呢?
有一种篓子叫背篓,它的容量比其他篓子都大,肚子圆圆的,上粗下细,是耙松针必不可少的工具。背篓需要背在肩上,个头太小的孩子可不行,一定要是八九岁的孩子,身子高过背篓了,才能将它背离地面。山上的松树漫山遍野,一年四季都有松针掉落,在地上铺了厚厚的一层。孩子用一把竹耙子轻轻一耙,那些松针瞬间就聚成了一座小山。把这座小山填进背篓,踩得结结实实,然后再接着耙,又一座小山装进背篓。就这样,满山坡的松针被孩子们一背篓一背篓地背回了家,堆满了整间灶房。松针是最好的引火材料,再难烧的柴,有了它来引火,最终都能化为焦炭。渐渐地,孩子长大了,肩膀也越来越有力。如果这时家里添了弟弟妹妹,他还得经常把弟弟妹妹放进背篓,在弯弯曲曲的田间小路上来回穿梭……
这就是我记忆中的童年,它被装载在我所描述的每一只篓子里,时而喧嚣热闹,时而安静祥和,时而又弥漫着淡淡的感伤。几十年过去了,如今的乡下早已今非昔比,家家户户都过上了小康生活,孩子们再也不用操心这些家务事。他们放下了篓子,也放飞了一颗颗快乐的童心。当我再次回到童年的小村庄,望着那片面积越来越小的田野,却很难再寻到一只篓子的踪影。那些竹篾编织的篓子,或大或小,或新或旧,都已悄然遗失在岁月的风风雨雨中,成为了记忆深处那一抹难以忘怀的眷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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