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5年,中国人民解放军实行军衔制,中南海一时将星云集,整个人民军队乃至整个国家的精华毕集于斯。我们熟悉的十大元帅、十大将,以及五十五位上将、一百七十五位中将和八百零一位少将都是这年九月授予。
十大元帅的名字名闻遐迩,可是十大将的名字就未必能人人说得上来了,再具体到十大将中最年轻的许光达将军的事迹,了解的人可能更要少一些。
在当时,恐怕连许光达将军本人也这样想,在八月一日国防部的酒会上得知这个消息时,许光达晚上回到家就把自己关进了书房。他扪心自问,自己究竟为党和人民做过什么?想起曾并肩战斗过的牺牲战友,更觉有愧。经过一段时间的考虑,他提笔向毛主席和中央军委写了一封“降衔申请书”,主动要求降低自己的军衔。
这简直成了一桩奇闻,稀奇稀奇真稀奇,从来只闻大将争功,春秋时的二桃杀三士讲的不就是这件事嘛,今天的人民军队咋这么稀奇,还有人嫌待遇好的?
毛主席拿到申请书后激动极了,认为许光达同志的行为堪称一面明镜,一面共产党人自身的明镜。他越说越激动,大步走到窗前,推开窗子,让室外明亮的太阳洒进屋子,赞不绝口地口述了一联:
五百年前,大将徐达,二度平西,智勇冠中州;
五百年后,大将许光达,几番让衔,英名天下扬!
徐达是明朝开国大将,明帝国最耀眼的双子星之一,北伐战功赫赫,率军收复中原政权失去四百年的燕云地区,策马入大都,在历史上留下了重重一笔。许光达的名字中也有个“达”字,而且许、徐还是谐音,可谓有缘,然而他又有何功绩,竟能与古之名将相提并论呢?
答案,其实就在“几番让衔”四字之中。
要让衔,先得评上衔,要评衔,那就得有与军衔相匹配的战功。
一、千里寻党
许光达,原名许德华,1908年生于湖南长沙东山镇浏阳河东岸的萝卜冲,祖父是篾匠,父亲是农民,母亲是童养媳。许家这样赤贫之家的子弟本来是要终老乡间的,但许光达七岁时得到了一次改变命运的机会,清末举人邹希鲁先生免费收他为学生。邹先生目睹或参与过有名的“戊戌变法”,是那时中国难得的睁眼看世界之人,他为同学们讲岳飞、屈原、谭嗣同和黄兴,把家国天下的厚重自小植根于学生的心灵。
后来许光达考入长沙师范学校,十七岁即加入中国共产党,从此成为坚定忠诚的共产主义战士。1926年初,许光达进入黄埔军校学习,年底随迁武汉,当年大革命失败,他也随之提前毕业,到驻防九江的张发奎的第二方面军任职。此时在李立三的主导之下,我党已经筹划进行军事起义,今天成为建军节的“八一南昌起义”就此拉开帷幕。
许光达在九江只待了一周,就接到指示去南昌参加起义部队。他们徒步跋涉,于8月6日赶到南昌城下,起义部队已经出发了。于是继续追到宁都才终于追上起义队伍,三河坝分兵后,朱德奉命率军阻敌,恶战之中许光达被炮弹炸伤,被疏散到梅县当地老百姓家里养伤。
二十多天后伤愈,赴广东海陆丰地区寻找部队。可此时南下的起义部队已经被打垮消散,三河坝留下的残军反而成为了主力,天心圩整军后,边缘人物朱德成为主心骨,在危急关头挽救了这支军队,最终成长为共和国第一军人。许光达南下广东,显然是找不到革命队伍的。此时一片血雨腥风、白色恐怖,对一些投机分子或意志不坚定者来说,负伤掉队正是千载难逢脱离组织的好时候,毕竟继续革命有掉脑袋的风险。
然而,能够成大事者,毕竟不是一般人。
许光达谢绝了他养伤的人家想招赘他为女婿的想法,到潮汕一带寻组织未果,即乘船到上海(因为当时党央央机关驻在上海)。上海大得像海洋,而他只是一朵浪花,踟躅了半月有余,饱尝了白眼和冷遇,依然没有眉目。最后他们在寿县进入柏文蔚的学兵团当兵,这个兵团有许多共产党人,许光达也才找到了组织。
这是他第一次千里寻党,由广东到上海,再到安徽,拒绝了诱惑,放弃了安逸,展现了忠贞。
第二次寻党历程,更加可歌可泣。
学兵团失败后,许光达奉命去冯玉祥的西北军,因从此远离南方,他想回家看看。就是这个决定,使他又与党断了联系。
回到长沙不久,许光达便在家人的劝解下成亲。新娘就是启蒙恩师邹希鲁先生的女儿邹靖华,小名桃妹子。早在1922年,两家父母便为他们定下了娃娃亲,而许光达与邹希鲁由师徒到父子的缘分,一时也传为佳话。
美好的日子总是短暂的。婚后第十天,因被人出卖,许光达不得不赶紧离开妻子逃命——等两人再次相见,已是十年之后。他逃到河北省清河县,投奔在这里当了县长的岳父邹希鲁,正所谓“大树底下好乘凉”,许光达摇身一变成了清河县的警察局长,他释放了在押的破产农民,并营救了牢中的革命者和革命的同情者。但因追捕甚紧,他势必不能在此多作停留,就这样到了北平。
他上北平也是为了完成组织之前交予的任务,当时学兵团的党员接受任务,一部分去西北军冯玉祥部,一部分去北平方振武部,现在西北不能去(出卖他的人便是去西北诸人之一)就只剩下北平一个选项了。可他没想到会面临一个尴尬的境地,那就是他要找的人——廖运周(1955年801位少将之一)外出办事去了,听说要两个月才能回来。好嘛,为免沦落街头,只能去找工作,可是民国黄金十年都是骗人的,前朝的帝都北平根本就找不到工作。他只好又辗转去唐山,因为他想起有个同期入党的同学之前已经被党派到了唐山的开滦煤矿。
人要走背字儿,挪不挪窝都是错,他当然没找到那个同学,身上钱已经用得精光,怎么办?挖煤吧,活儿干了不少,钱没挣到几块。没多久又犯了疟疾,万分狼狈之下,不得不再回到北平。时当早春二三月,北方仍是滴水成冰,许光达躺在冰冷的旅馆里,身患重病几乎死去,还没钱看病……
还好廖运周及时赶回,为他偿了店钱、药钱,又去方振武军中某部当了十多天试用文书。随后因党派来的联络员失踪,他迫切需要接上党的关系,当时党是秘密发展、单线联系,这点连廖运周也爱莫能助,无奈之下,他决定还是去上海。但为了避免饿死,得在上海周边谋个差事,于是到了江苏无锡廖运泽(廖运周堂兄)军中任职。
不久,廖军移防芜湖,有一天,寻党不着的许光达在江畔散心,遇到了芜湖党组织的负责人李味酸,他写下了一年多来千里寻党的详细情况,经过审查,重新恢复了组织关系。
比之前次,此次更显艰难,从南而北、从北而南,落魄江湖、几番重病,终得重回党的怀抱,内中辛苦,若无坚定的信仰,又岂能坚持得下来?
壮哉!
二、功高救驾
1946年6月26日,蒋介石撕毁停战协定,对解放区发动全面进攻。1947年2月,蒋介石飞抵西安,亲自布署对延安和陕甘宁边区的军事进攻。
天上,是上百架战斗机、轰炸机和运输机,集结西安、户县、太原、郑州一线;地上,是二十五万大军,分三路合围,南线胡宗南集团、西线青宁二马、北线是邓宝珊。
大军压境,黑云覆城。
3月11日,美军联络组撤离延安七小时后,六架敌机飞临延安投掷炸弹,“保卫延安”的战斗正式打响。此时边区兵力不足两万,装备也跟国军存在着代差。敌众我寡、形势严峻,党中央和毛主席决定放弃延安,转战陕北广大地区,在运动中拖住敌人、消灭敌人,支援全国其它战场。
此时敌人十倍于我,武器先进、粮草充足、主官也不蠢(胡宗南能从一介大头兵爬到西北王的位置,绝非庸才),党中央和毛主席的决定乃是以身涉险,惊险万分。在此紧要关头,彭德怀同志主动请缨指挥陕北不多的军队,挑起了这副重担,展现了一个军事家的魅力和虎胆,也展现了一个共产党员的勇于担当。
自3月下旬到4月末,先后经过青化砭、羊马河和蟠龙三次战役,彭总指挥部队歼灭敌31、135和165三旅共计14000余人,大大挫败了敌人的嚣张气焰。
周旋到8月中旬,因贺龙等率西北局、边区政府和联防军机关东渡黄河,这给了胡宗南的极大错觉,这是千载难逢之机,遂命令刘堪率29军急趋葭县,令钟松率整36师进向镇川堡方向。错有错着,此时中央机关和已改编为西北野战军的陕北部队正躲在葭县、米脂、榆林三县间南北四十里、东北五六十里的狭小地域内。这么小一片地域,不利大军腾挪,也不利首脑机关隐藏,党中央和毛主席的处境异常危险。
其实陕北周旋期间,毛主席和中央机关屡次遇险,如6月初在安塞县坪桥镇,毛主席身边警卫仅余200多人,与敌最近时,连敌人的马叫声都听得清清楚楚。又如过咸榆公路上最大的一座桥时,他令人写上“毛泽东由此向前”,敌人追上来后看了半天牌子,左想右想也觉得天底下没这便宜事,果断往后追赶。但最大的一次遇险,无疑就是这一次。
整36师师长钟松夸下海口,要一战结束陕北问题。
形势空前严峻,此时党中央机关进至葭县乌龙铺以东的曹家庄,背后是沙漠,西侧是榆林河和无定河,东面是黄河,南北两个方向敌军大兵压来,四面围困。而这时毛主席的倔脾气又犯了,那就是坚决不过黄河。周恩来副主席亲自给彭总打电报,告知仍继续留在陕北的决定,希望彭总派一员得力大将过来保卫中央机关向安全地带转移。
彭总复电中央,请向葭县以北地区转移,他已派出许光达率三纵队前来接应。
1929年许光达在芜湖找到党组织后,不久被派往洪湖地区,次年参与组建中国工农红军第6军。1932年战斗负重伤,被送往苏联治疗,1937年11月回国参加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时任晋绥野战军第三纵队司令员,8月初奉命西渡黄河,在高家堡争得头功,旋即参加进攻榆林的战斗。撤围之后即接急电,奉命往乌龙铺一带接应和掩护中央机关转移。
千钧之担,系于一身!
这既是莫大的信任,也是绝大的考验。
其时天降暴雨,三纵队顶雨突进,将士们心情万般焦急。8月17日,许光达率军到达指定地域,随即投入抢占乌龙铺的战斗。
8月18日黄昏,许光达召集手下各旅长到指挥所,指着对面的山梁让他们看。那里有一支队伍正在转移,在一个避雨处,架着电台的天线,那里正是党央央机关,与许光达的指挥所仅隔了一条雨裂沟而已。
形势之严峻,信托之隆烈,已胜过了千言万语!
别无他法,唯有,众身成城,誓死不退而已!
此时彭总已决定在刘堪、钟松两军尚未形成夹击之势时,利用整36师一字摆开、孤军直进的有利时机,在沙家店地区歼灭该敌。为此,令许光达三纵及绥德军分区警备四、六团插到乌龙铺与沙家店之间的当川寺,断敌123旅与其主力的联系;二纵教导旅等四个旅在沙家店设伏,等钟松钻进口袋;一纵队进至沙家店以西,断敌退路及警戒。
不难发现,许光达的任务最重,既要击敌中路,又要保卫中央,还得防着溃兵。
但是大将就是大将,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许光达率军打出了彪炳史册的沙家店战役。
8月19日,三纵队赶到当川寺,前边是刘堪的主力,背后便是山洪暴涨的葭芦河,许光达背水一战,下令全军:
中央机关若是损失一根毫毛,我三纵全体官兵,也决无一人生还之理!
从清晨打到黄昏,三纵将士牢牢将刘堪亲自指挥的两个半旅挡住。战士们勇猛冲锋,一度甚至打到了刘堪的军部。刘堪军不得寸进,与此同时,一二纵队将敌36师师部及165旅包围在沙家店地区,新四旅及教导旅又将敌增援部队包围在常家高山附近。
战斗在黄昏结束,36师师部及165旅全部被歼,钟松及旅长带数十警卫逃脱,增援之敌则全军覆没,旅长也被活捉。刘堪见势不妙,只得转身逃走。
所谓“功高莫过救驾”,在危殆之时,许光达纵队连番血战,先抢乌龙铺、再占当川寺,背水结阵,死战不退,保全了党中央,保全了毛主席。若是阻击不力,后果不堪设想。
第二天,彭总亲自召开旅以上干部大会,中午时分,毛主席、周副主席及任弼时同志三人亲自骑马来到会场,祝贺沙家店战役的重大胜利,三纵队的背水迎敌受到毛主席的亲自表彰:
侧水侧敌本是兵家大忌,而彭老总指挥的西北野战军,在短短的一天时间里就取得了前无古人的胜利。这一仗,是西北野战军由内线防御到内线反攻的转折点,它将使西北形势很快发生变化。用我们湖南话来说,打了这一仗,就过坳了。
周恩来副主席补充说:许光达功不可没。
三、高风亮节
确如毛主席断言,沙家店战役后,陈赓、谢富治兵团南渡黄河,逼近潼关,威胁西安和关中地区。胡宗南大急,急令绥德以北国军南撤,拱卫西安和关中。敌退我进,西野随即转入内线反攻。
三纵队继续打硬仗,先后参加延清、宜川、澄郃、荔北等战,多次攻坚,歼敌2.9万余人。一野(西北野战军改称)打出陕西后,许光达聘任第2兵团司令员,在兰州战役中担任主力攻坚,全歼了马步芳部,为十二年前西路军报了一箭之仇。
1949年底,许光达与彭总飞北京汇报工作,受命组建装甲兵部队,成为这支全新军种的第一任司令员兼政治委员。受命以来,夙兴夜寐,食不甘味,衣不解甲,从10辆自行车起步,半年时间里完成了从统率机关到坦克部队的组建工作。
他整合部队的旧式坦克,开办装甲兵学校,研究教学工作,训练坦克乘员,刚将体系搭起来一些,又逢抗美援朝战争爆发,遵照毛主席“往娘怀里躲的崽没出息,要在战斗中锻炼装甲兵”的指示,装甲兵部队在繁重而短暂的训练后即开赴朝鲜战场,与美军历史悠久的王牌部队——美骑兵第1师(即装甲第1师)正面对垒,打出了骄人战绩,也打出了百年国耻后的男儿血性!
许光达是我国装甲兵事业的奠基人,推动了装甲兵部队的正规化建设,是实打实的“中国装甲兵之父”。
许光达与妻子桃妹子虽是包办婚姻,但邹靖华是他恩师之女,两人称得上是青梅竹马、伉俪情深。
许光达从苏联回国之初,担任抗日军政大学教育长。我们今天看将军的证件照(如下)会发现他确实称得上是位美男子,何况他又是首长,自然很受女青年欢迎。可无论是谁为他说媒,他都一概拒绝,连贺龙贺老总也凑过这个热闹。
有些了解内情的同志劝他:“光达,恕我说句实话,都10年了,外面这兵荒马乱的,桃妹子若已不在人世,你不是白等了吗?”
许光达坚决地说:“我要等,万一她没死我却另娶,会伤透她的心的。我怎能让她失望啊!”
1938年的春天,徐特立老先生来到邹希鲁老先生的家里,为邹靖华带去了许光达的消息。徐特立,毛主席的恩师,革命家和教育家,以57岁的高龄参加了二万五千里长征并成功到达陕北,被尊称为延安五老之一。1937年抗战爆发后,以八路军驻湘代表的身份从延安返回长沙,轰动全城,每日前来拜访者数以百计。朱总司令在他70岁生日曾题词“当今一圣人”,人生至此,确可以为圣矣!
在徐特立的帮助之下,邹靖华和小姑子许启亮匆匆踏上征程,这才到达延安与丈夫团聚。自此相濡以沫了一辈子,直到丈夫逝世,邹靖华活到了2004年,可谓高寿。
两人育有一子许延滨先生,打小就被教育不准打父亲的牌子搞特殊化,后来他本有机会出国留学,组织上来审查才知道他的家世,但许光达拒绝让儿子出国留学,主张将这个机会留给那些贫苦而优秀的工农子女。后来许延滨继承父志,也到了军队中工作。
1956年,许光达的父亲许子贵去世了。这时许光达已经成为共和国的大将,他是许家最有出息的儿子,许家的兄弟姐妹都盼着他回去主持葬礼。大哥希望办得隆重体面一些,央他带几十匹白布回去,并放话:“他不回来,老爹爹就不出殡了。”
中央此时正在提倡移风易俗,从简办丧事,自己要是回去岂不是违背中央精神么?再说了,以他的身份回乡,从省里到地方上的各军区、军分区肯定都要派人跟着,又会在老百姓心中造成多恶劣的影响啊!
许光达决定不回乡,而只是派出了一名熟悉湖南当地风土人情的干事代劳,请他认真解释、代做亲属工作,以让老父早日入土为安。最终哥哥只得接受。
许将军像那个年代所有的革命先辈一样,心里有着朴素至极但百折莫回的是非观,严格遵守规定,高位不徇私,以身作则的风范足以垂范后世,为当今高位者诫,为我辈诫!
许光达与徐达确有可比之处,沙家店阻敌、兰州歼青马,都可称功高盖世。还有一点相同的是,朱元璋驱逐胡虏恢复中华,功绩远超两宋直追汉唐,为我国民一吐四百年浊气。清中叶以来,我国又是不断割地赔款,最后陷于百年国耻之中,毛主席带领全党全军万里崎岖为国效命,终使吾国重新崛起。在正义的战争中,无论功大功小,只要是为国效力,都不损其精神之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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