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子江
小篾匠是蕲阳府圩阁㞘的人,这里挨近雷溪河畔,历史悠久。顾名思义,㞘就是屁股的意思,地势较低。圩畔和坝上土壤,都是河里面潮起来的乌漆麻黑的沙土,适宜楠竹生长。这地方能够压到十里八乡、能够苫住四十八围的天然优势,也是青翠的楠竹。畔上竹林连着竹林,竹子碗口一般的粗。春天泥土里笋迸出来的嫩笋也有碗口粗。一年四季郁郁葱葱,微风拂过,习习簌簌,像无数蜜蜂颉颃。雨雪天里,那更是嘈杂声不歇,俨然千军万马奋蹄疾驰,隔好远也能够听到沙沙沙的声音。
小篾匠在二十四节气的清明那天出生,父亲给他拾取一个近身的名字:清儿、明娃儿、清明儿。清明儿打小脖子就箍了一个银白色的汉箍子,手指一般的粗细,上头的活扣儿可紧可松。活扣的对向镶有一个提盒笼形的铝锁儿。那箍儿箍到颈项,铝锁儿坠到胸前,走路一步三晃。父亲咬牙用两担谷子换回的锁箍儿,目的不言而喻,就是想拴住清儿、锁住明娃儿的性命。
每年二月初二,母亲一早把明娃儿叫醒,把他的鼻涕儿揩拭干净,脏兮兮的脸蛋和积有污垢的小手洗濯干净,脸颊均匀的搽抹两朵胭脂红云,额头也浓稠的厾上一点胭脂红,像戏台上红孩儿的形象。那一件鼻涕野果黑汁染污得五麻六道的衣裳,理所当然的也要换下来。然后领他到流水庙里烧香磕头,把一条红绸披在菩萨娘娘的颈上,把厾有胭脂红的上好麦粉做成的花馍摆到供桌,燃香放鞭,烧纸磕头。又把汉箍子取下来,找那个瘌痢头和尚,诵经开光。清明儿倒觉得好玩,但也只能呆耍一会儿,满屋香纸炮屑的气味,骚得他愣打喷嚏。
当那个箍子重新箍到脖子时,他就迫不及待撒开脚丫,跑到竹林深处,掰笋子、捉麻雀、捣鹊窠、掏鸟卵子去了。那个银白原色,后来乌漆麻黑的汉箍子,确实箍住了他的性命,避免了他和身前的一个姐姐、三个哥哥一样夭折的厄运。也让他吃尽苦头,走路摇摇摆摆叮叮当当,躲猫咪人家寻着响动就能找到他,上树挂到树杈,下水抵手绊脚,打架被人当作抓手勒掯。母亲每年都要松一松汉箍子上的活扣儿,当再也不能勒松的那一年取了下来,到流水庙的供桌上摆了一个猪拱嘴儿,两条细鲤鱼儿,几块新鲜豆腐儿,几个厾有红点的花馍儿;把汉箍子搁在菩萨娘娘的手掌心,用红绸子系死,菩萨娘娘紧紧的勒住他,不让他撒野,更不让他丢掉性命。父亲和母亲一样虔诚,跪下来把一个脑瓜子,磕碰得咚儿咚儿脆响。他却一门心思想去竹林玩耍,还没有撒开脚丫,就被父亲识破企图一把攥住,让他匍匐在菩萨娘娘的脚下,磕个头够,又绕庙堂叩拜三匝……
又过了两年,父亲把他送到漕家河街贡篾匠铺子学篾匠,前畈后坝的竹林,断然不愁竹材,学好篾匠手艺,一生便受用不尽。他见到师傅时,倒也毕恭毕敬,倒头便拜,嘴上却说:师傅,教我编鸟笼子吧……父亲在他撅起的屁股上踢了一脚:屁眼㞘子翘出来了不是?师傅捏着烟袋冷冷的说:冇解也,玩性重得很咯,得先盘性子。
贡篾匠不姓贡,他的篾匠手艺是祖传的。往上好多代有一位先人叫正德,为人迂腐不会讲话,但品性像名字一样,逢事以理服人。衙役瞧他正直老实,就把他报充了里正。里正不好做呀,县里迎来送往官员,办酒席、敛程仪、要民夫、要草料,都朝里正开口。他本是一个篾匠,成天与正直高洁的竹子打交道,哪里熟悉官人肚里弯弯扭扭的花花肠子呢。没有法子,上面要钱要物,自己又不好惊扰乡亲,自个儿尽力铺垫。不到一年时间,他的几亩薄产都赔进去了。正德托人情、送蒲包、磕头作揖也不得脱身。灵机一动,把做好的竹簟送给县衙。他是一个身怀绝技的篾匠,编竹簟是他的一手绝活。
他编的竹簟软如丝布、柔如绸缎,可折、可叠、可搓揉,捂起来成团,放开来极富弹性,冬暖夏凉,实际是一件宝物。这一方面出自他高超的手艺,另一方面得益于蕲阳府圩阁㞘土生土长的竹子。后来这儿的竹子称为蕲竹,与蕲阳府境内的蕲蛇、蕲龟、蕲艾并称"蕲阳四宝"。那衙役看到这样好的竹簟,自家也舍不得享用,就想到拍上官的马屁,把它献给尹府。尹府又上贡朝廷,宫中的皇后娘娘、皇妃娘娘、公主小姐爱不释手,皇上龙颜大悦,传下旨意,责令蕲阳府每年往宫里上贡竹簟。这样子一来,正德才没有做那个赔本的里正,成为一个专事编织竹簟的御用篾匠,大家叫他贡篾匠,本姓反倒忘了。
传到小贡篾匠这一代,手艺虽不像祖先那样神乎其神,但也有可圈可点之处。编筐、编篮、编筲箕、编簸箕、打晒羌无所不能;做桌、做凳、做椅子、做鱼笼、拍竹床样样精通。当然,拿手好戏还是竹簟,他编的竹簟用手摸去绝不会碰到扦刺。竹篾到他手里就像一条被人提起来不停抖动的乌梢蛇浑身瘫软;像煮熟了的面条柔软滑溜。他编簟铰篾时不用篾刀,用手揭,嘶嘶嘶嘶的声音里,一层一层薄如蝉翼、绵如锦缎的篾片揭了开来,就像翻书掀页一样从容优雅。他的篾匠手艺远近闻名,虽然伏天才用竹簟,但他绝巧绝活的名声却把百余里外的活儿都揽了过来,一年四季都有定做的竹簟。
清明儿到了店里,师傅并没有教他绞篾编筐。头年下田上地插秧、薅草、割稻、锄草、间苗、拾粪,回到家里扫地、抹桌、洗碗、端茶、倒尿、引孩。农事、家务事、手上活儿一齐包揽。师傅在街头开了一爿铺子,乡下也有几亩薄田瘦地,时常两头兼顾、两头梭跑。清明像变了一个人,玩性被师傅攥剿尽净,再也不提捉鸟编笼的浑话了,有空就帮师娘挑水、劈柴、引伢儿。师傅有两女一子,大女儿叫小茹,小茹小他两岁,长得如花似朵,时常和他一道到圩阁㞘拖竹材回来。第二年他就能够挑稻车水堆草垛了,俨然是师傅家中的一员。个子长高了,嗓音也变重了,喉节凸翘老高,唇上毛茸茸的胡子,衬托脸上的痘痘,使他笑起来更稳重、更英俊、更富魅力。师娘改口叫他清明,再不叫清儿、明儿了。小菇还是明儿哥明儿哥的叫。
到了第三年,师傅说:清明,你像我的左膀右臂,这屋倒离不开你呀明儿。清明笑着说,那我再打两年杂也要得,等你物色好合适的徒弟我再走也不迟。那哪行咯,天下哪有不散的宴席呦,再说你是来学铰篾编簟的,不是来挑粪引娃的,从今日起,你跟我学绞篾、刨丝、编筐、编篮、编竹簟等一切的篾匠手艺。哪知道清明认真的说:师傅,还是让我做农活吧。篾匠手艺不敢说学到家了,但绞篾、刨丝、编筐、编篮、编竹簟等篾匠活儿,都能做个鼻子眼睛出来,多亏师傅平时教诲,不信我编床竹簟师傅看。师傅吃一惊,怀疑耳朵听岔了:你是诳话还是谝语?清明笑着说:不敢诳师傅,更不敢在师傅面前谝言显耀,谨给师傅汇报而已。说完拿一爿竹料,也不用篾刀,用手掀揭,嘶嘶嘶嘶的声音里,撕开的篾片像竹茸一样薄巧柔软。只见他双手灵巧的抖动,手上舞出了花儿,篾片簌簌作响,旋了一会儿,又扭了一会儿,几朵竹簟花样和锁边的形状就出来了。师傅抚掌大叫:好!明儿呀,你太聪明太有心机太灵醒了,你不仅能超越师傅,也能超越我家的那位先人。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就像写文章,一篇文章拿出来,行家看几句话,就知道有没有写作天赋和潜质,百艺是相通的。师傅看他铰篾的势头和铺排竹簟的手法就知道他已经有了。因为能掀竹簟的篾丝,铰其它的篾片就不在话下。能编竹簟的花样和锁口,就能够编好一床竹簟,编一床竹簟其实是不停重复这些花样而已。能编好一床竹簟编其它东西也不在话下,可谓一通百通。师傅惊㤉地说:明儿啥时候学的呀,师傅都后悔带你了。小茹咯咯咯的笑:爷,这个你不晓得吧,你做活的时候,明儿哥在一旁耍,你还吼他。他是一个有心人,才不干耍呢,他把你的手法一点一滴记上心头,晚间回到房里认真演练细心领悟。你不晓得我晓得呢,天天晚上到他房……小茹说漏了嘴,顿然面颊绯红,拿眼偷瞧清明,清明都不敢看她,连忙转移话题:师傅别这样说,只要你和师娘不弹嫌,明儿在篾匠铺子一直做下去也可得。师傅嘴上说:莫说苕话咯。看到两人之间微妙隐晦的表情变化,心里明白了八九分,表面不动声色,心里却像吃了蜜蜂儿屎一样,无比熨帖,无比欣慰。
小茹晚间无事,时常到清明的房间玩耍,这点事儿师娘知晓,只当小孩间的戏闹,并不过多干涉,况且明儿一表人才,做女婿也不埋汰闺女。清明晚上摆弄竹篾,编一个筐子,编一个筲箕…竹篾沙沙沙响。一个人的时候,空气显得凝重,小茹来了房间就荡漾欢笑,清明铰篾编筐就更得劲道,篾片也唱歌跳舞,心境心绪也十分舒悦畅爽。小茹问:明儿哥,白天做这做那,晚间偷偷摸摸铰篾编筐,咋不提要求,正大光明学手艺呃。你不敢说我明日说去。清明赶忙说:千万莫说,师傅有师傅的道理。暂时不教说明没到火候,到了火候自然会教的。再说我不是啥都会编吗,到时候给老人一个惊喜,可得保密咯。明儿哥,你真聪明,看一眼就会了。你一双手比我的一双手还要灵巧,来,看看你到底是一双怎样的手。清明便伸出了手。喔呦!好一双修长的巧手呀!难怪难怪。有一次看手的时候,忽然像通了电流一般,两人有了异样的感觉,浑身打颤,面颊潮红。清明感到一股温热游走全身,催发他一把抱住她。小茹也呼息急促浑身瘫软,一任他的双手在她的周身游走探寻……从此以后,两人关系发生了微妙变化,小茹看清明就脸红,清明看小茹也不自在。
那天师傅说:明儿,箩筐簸箕锁口用的水竹儿用完了,你和小茹到圩阁㞘砍几棵回来,顺便回家看一看。两人经常到清明的老家砍竹拖材,这一次心境心绪完全不同。看过了未来的公婆,清明拉着小茹轻车熟路朝竹林深处走去,说是去看竹林里的雀儿窠,感受一下童年的快乐。
太阳光从竹叶罅隙间打下来,绿茵浮涌,粗大翠绿的竹子,一株一株寂然的耸立,地下是一层厚实的灰白色的箭形竹叶,人踩在上面柔柔软软、簌簌作响。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清新的味道。雀儿唧唧啾啾,声音空灵飘渺,偌大的竹林显得格外幽深静谧。"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
两人走到竹林深处的一棵特殊的竹子跟前停下了脚步。这棵竹子本身没有特别之处,无非是一棵竹子,一棵比其它竹子苗条的竹子。纷繁茂盛的枝叶使它的身子佝偻下来。明儿哥,你看,上面有一个好大的老鸹窠嘞。小茹指着低垂的枝桠惊喜地说。不是老鸹窠咧,是斑鸠窠呀,小时候就是在这里掏斑鸠卵子,捉细斑鸠儿。清明说完攥住竹子,嗬,你看,小时候我刻的标记还在哩,啵,7岁的高度,8岁,这是9岁刻的…这些标记浸染着岁月风霜,痕迹依旧。明儿哥,我也刻个记号,竹子作证……
小茹红着脸左顾右盼搜寻硬物。清明弯下腰,娴熟薅动竹叶,找到一块瓷片,喏,这个好用。呦,明儿哥像猴子,信手拈来呀。那当然。清明得意的说。小茹踮起脚尖,仰面刻痕,忽然勾起头来揉眼睛。屑末迷了眼睛?来,我看看。清明擦了擦手,拢去轻柔的掀开她的眼皮。微风轻拂,竹叶簌簌,幽静的竹林弥漫着两个人的急促喘息,弥散着一缕神秘的令人鼓舞的气息。她气吐如兰,他鼓荡沉迷,一双手舍不得离开她的脸颊。哎哟哟,揉一下就要得嘛!整晌整晌摸着人家的脸,不晓得害羞呀!明儿羞得满脸绯红,急忙拿下手来,嘴里咕咕嘟嘟掩饰窘态,转移注意力:看窠里有没有细斑鸠儿嘿。说完纵身一跃,双手巴住竹子,整个人悬吊起来,晃晃荡荡,竹子更加佝偻了。
忽然,飞来一只喜鹊,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叭哒一声屙下一泡灰褐色的雀屎,不偏不倚落到他荡起来的裤裆上,看起来既刺眼睛又不雅观。小茹咯咯笑:明儿哥中枪咯,快莫动,我来揩拭。说着从荷包掏出一个藕荷色的手帕出来,在他的裤裆开叉处仔细擦抹,嘴上说:雀儿真不长眼睛,偏偏落到这里,麻麻褡褡揩也不好揩。说着便用手抠撮他的裤子逢儿,上下移手,左右梭动。清明巴在树上一动不动,全身血液朝那个坨坨极速涌去,一种深藏的既陌生又熟悉的欲望不断膨胀,那种强烈的明晰的虚拟的欲望,忽地一下膨胀为一个具体实在的活色生香的硬物,裤子搭起了篷子。
小茹似乎才将明白过来,满脸通红,整个人呆愣了。弹下来的清明一把抱住她。她受到了感染,双手箍住他的腰喃语着,明儿哥,明儿哥…呜呜呜呜…他的嘴覆住了她的嘴,两只舌头缠绞在一起,牙齿咯咯的乱响……他闭着眼睛脸颊偎贴着她的脸颊,她的双手搂着他的脖子,全身瘫软无力。他不能承受醇厚醉人的令人飘忽的情爱之重,软塌塌的两个人倒在厚实的竹叶上。明儿哥,明儿哥……小茹梦呓一般的喃语,使明儿受到了鼓舞,嘴唇紧紧贴着她的脸蛋,右手伸到她的左腋下,解开一个又一个的布圪塔纽扣,两只雪白的鹁鸽儿腾的扑沓出来,他用灵巧的双手一把攥住势作欲飞的鹁鸽儿,恨不能融为一体。得寸进尺又腾出手来,解她的裤绊儿。她一激愣,攥住他的不断深入探究的手,柔声说:明儿哥,这个不行,茹儿要等到红烛映月的那一夜,把一个纯净完整的身子交给你,好不好?明儿哥。说完双手捧着他的脸,一双潭水般清澈明亮的大眼睛望着他。那昵喃软语,脉脉温情的眼神,把明儿的欲火瞬间化释成庄严和神圣。好,我盼着那一天。两人温言软语,穿好了衣服。明儿哥,我把手帕送给你,不要弹嫌它,它是茹儿的一颗心咧。明儿把手帕接过来,紧紧攥在手心。明儿哥,早些来哈,那个高衙内真恶心,像苍蝇一样,撵开又巴上来,赶走又飞回来,讨厌死了。有这样的事?!再来就告诉我,看不把他扯成四瓣。明儿哥,莫来硬的,他老子是县老爷咧。天王老子我也不怕……
高衙内名叫高雅迪,是县衙高翰墨的儿子。成天正事不做,四处游逛,寻花问柳,沾花惹草,看到漂亮姑娘媳妇就挪不动步子,千方百计也要弄到手。若不从,他就凭借老子的权势,或霸王硬上弓,或采取暴力下流的手段强行占有。不知多少良家妇女毁在他手里。为此几次险些丢掉狗命,被人揍个半死。他不以为然,反而恬不知耻,洋洋自得地说:前世我是一个色中饿鬼,今世要饱餐999个女人。人送外号高衙内。
高衙内喜欢看戏。与其说看戏,不如说寻找猎物,他喜欢朝姑娘媳妇窠儿里钻,一双骨碌碌的色眼不停睃巡。姑娘小姐看到他,就像小鸡看到了狐狸,唯恐避之不及。篾匠铺子离朱明垸不远,朱明垸的朱家是大户人家,晚上时常耍木偶、演影子戏、唱大戏。一般的大户人家,或一年唱一回,或连续三年每年唱一回。朱明湾不同,农闲时节都要唱大戏。小茹全家本来都是一块儿去看戏,不知什么原因,这一次小茹只身前往,高衙内在女人窠里发见她,倒吸一口冷气,色迷的眼睛停滞了转动,张开的嘴巴合不拢来。她柳眉大眼鹅卵脸,凸胸翘臀苗条身,皮肤嫩白如竹茸,眼神清澈如潭水。如此美艳的女子,时至今日才碰到,险些毁了一世色名。高衙内从讶异中回过神来,上来就搭讪,小茹不理他,他却动手动脚,碰一下,撞一下……小茹躲他,他得寸进尺……小茹挤出人群,他也跟着出来。没有办法,她只好和几个伙伴提前回家。从此,小茹身后多了一个影子,有了一个幽灵。
翌年开春,一连下了几天的雨,塘堰沟氹和过冬闲田灌满了雨水,犁耙水响春耕大忙的季节到了。太阳终于爬出窠儿,气温也随之升高,李树桃树野地里不知名的草木仿佛一夜间都开了花儿,蜜蜂像被花蕊黏着一样振翅却不欲飞,似动而非动。贡篾匠使唤水牯牛犁田耙田耖田,准备苗床撒播种子。清明儿搭拽田岸也准备点播豆种。小茹送饭时听到父亲抱怨:隔壁老五真不是那个事咧,不晓得看火候,忙的时候他硬是要筲箕,开夜工筲箕倒做了,又没有那个锁口的篾儿,今黑儿怕又要来催,厌死人。爷,那我到圩阁㞘剁几棵水竹儿回来,不就得了,又不是累人的活儿。那你快去快回。嗯。小茹转身走了。清明关切地说:过细一点,剁两棵应急就要得,得了空儿我去剁,知道不?!晓得咯!又不是三岁小孩,几多的话。说完,回眸一笑。心有灵犀的清明内心像吃了蜜糖一样甜。
太阳光从竹叶缝里泄了下来,照到湿漉漉的竹叶上,竹林里面雾气氤氲,散发着一股呛人的腐败的霉味儿。林梢斑鸠的叫声,不像平常那样咕蛊咕。而是咕、咕、咕的叫。老鸹拍着翅膀在林中穿梭,呱、呱、呱的叫声额外凄凉。人们忙着春耕,竹林里面寂然静谧。小茹理了两棵长势笔直、竹节疏朗的水竹剁了,用麻绳缚好正欲回家,突然听到后面有人说话:美人儿,来的早不如来的巧,我来竹林观风景,邂逅美人儿,真乃缘份也。小茹扭过头来,看到高衙内嘻皮笑脸像幽灵一般站在后面,明白他是尾随而来的,方知不妙,也不说话,扛起竹子就走。高衙内一把拽住竹杪:发财不在忙,陪我一会儿,等一下我给你扛回去。说完动手动脚。
小茹把竹子朝地下一掼,大声说:你再这样我就喊人了。你喊吧,喊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说完一个虎扑,上来就一把抱住她。她又挣又揣,嘴里高喊:救命啦!救命啦!声音在竹林上空回荡,斑鸠咕咕咕的叫声更加凄切。小茹拼命挣脱开来,高衙内又上来撕她衣服,她又抓又挠,把他的脸抓挠得鲜血淋漓。好,刚烈,我就喜欢性烈女子。高衙内兽性大发,手上动作更加迫切更加用力。小茹的衣服被撕成丝丝缕缕,一个弱女子哪里敌得过一头野兽呢。她胡乱抓挠的手指偶然间碰到了他的眼窝,顺势用力抠了进去。啊呀!一声惨叫。臭女人,叫你抠!叫你抠!高衙内几拳把小茹打昏了过去……林隙间吹过来的风尖啸的呜鸣着,竹杪也扭过头去随风摇曳。地下残叶上留有一摊兽物的乌红麻黑的血迹,也留下了女儿家独有的纯洁的高贵的一缕血红……
不知过了多长的时间,小茹醒了过来,头昏昏沉沉,似乎做了一场噩梦。当睁开眼睛发见一切都是真的时候,万念俱灰。她慢慢站起来,目光呆滞,人像一个蚕蜕的空壳,飘飘忽忽。她弯腰解下麻绳,来到那个曾经留下她和明儿哥欢笑的地方;来到那棵曾经见证过她和明儿哥甜蜜爱情的竹子跟前,轻轻摸着竹身,刻痕依旧物是人非,小茹的眼泪哗哗的朝下流淌。她把身上的衣缕掖紧,抻掉屑未又捋捋头发,流着眼泪朝家的方向连叫几声:明儿哥,明儿哥…然后毅然的转过身来,纵身一跃巴住了那棵竹子,她把绳子一头系在竹身,一头打个活扣,把头钻进活扣后手上突然一松,竹子啾的一声绷起来又弯了下去,绷起来又弯下去……一只老鸹呱呱呱凄凉的叫着从雀窠里飞出来就没了声息。这个承载明儿哥梦幻的斑鸠窠被老鸹占有了,不是鸠占鹊巢而是鸹占鸠窠。这棵承载着小茹身躯的竹子低垂着头,四周竹子也低下头,雀儿啾唧,风声呜咽……
小茹就葬在这棵竹子的脚下,那是清明的主意。他从一个放牛老人的嘴里,打听到高衙内曾在那天下午进过这片竹林,出来时手捂眼睛狼狈不堪。
小茹入土为安,清明却不见了。一同不见的还有一个补箩用的的镬子。那镬子修长锋锐,是一把杀人不见血的利器。
大约过了半个月,那天晚上,月黑风不高,朱明垸戏台前人山人海,浓烈的旱烟气味搅和着汗味,在台下形成一个庞大的令人窒息的气团。两边台柱上挂着气灯,玻璃罩子蒙着水气,蠓虫蚊子在四周颉颃,灯光照在演员身上忽明忽暗。高衙内伤情还没有完全好,头上裹着纱布,出现在台下的女人窠里,那只独眼骨碌禄的溜转。台上唱的是折子戏巜钓蛤蟆》,老丫环扭捏作态,唱的正欢:撒帐东,好一个撒帐东,好比仁贵去征东。仁贵得了胭脂马,人似英雄马赛龙。花正开,月正圆,花开月圆月当先,月里嫦娥爱少年……
众人纷的拍巴掌,心不在蔫的高衙内也跟着鼓掌,嘴里叫好,身子却挪拢去蹭女人的屁股。忽然,挤进来一个头戴苫帽的人,好像和他十分熟络的样子,热情地挽着肩膀:老兄好雅兴呀。话音未歇,一把锋利的镬子就捅进了他的胸膛,又上下左右用力旋转搅拨,感觉到嘣脆断肠的声音方才罢休。然后说:不打扰老兄雅性了,后会有期。转身消失在人群中。高衙内喉咙咯吱一声,人像喝高了一样东倒东歪,倒在一个女子身上,那女子用力一推,扑通一声,人就栽倒在地。人群发出一阵惊呼,有人用火燎照了,发见地上的人嘴里流着乌血沫儿,身上却没有一丝血迹,像中毒一般,已经没有了呼吸。
清明杀了高衙内,便悄然离开朱明垸,回到圩阁㞘竹林深处,站在小茹儿坟茔前,把沾有高衙内黑血的镬子扎进坟头。想了想,又把那方荷色手帕搁在坟头,用土坷垃压好,转身离去。
过了几天,人们发见了那方手绢和带血的镬子。高翰墨寻着这条线索,到处张贴布告,通缉杀人凶犯圩阁㞘人氏傅清明。清明像人间蒸发似的无影无踪。
世间少了一个天才篾匠,蕲阳府也与重振蕲竹蕲簟雄风的机会擦肩而过。
后来,有人说那个叫清明的小篾匠上山做了和尚,有人说他当了土匪,也有人说他参了军,成为一位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曾有人看到一位身着戎装的军人,在圩阁㞘竹林深处小茹儿坟前,手托军帽,躬身而立,四周都是持枪警戒的警卫人员。只见他肃立默哀了很久很久,然后走到那棵腰身佝偻、蓬头垢面的竹子跟前,抬起手来轻轻抚摸竹身,仰头望着那个空空如也的雀儿窠,久久不忍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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