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圣诞节,也是我们小说酒馆系列第153篇,选自美国现代作家约翰·契弗的短篇小说《圣诞节是穷人的伤心日》。

契弗被誉为“城郊的契诃夫”,作品多关注美国中产阶级日常生活中的痛苦与挣扎,书写他们在精神层面上居无定所、永恒漂泊的境地。本篇小说关于一个孤独者的圣诞节,在洋溢着欢乐和仁慈的节日氛围中,愁绪与怅然如同一条暗流涌动其下。毕竟——“你要是个穷人的话,圣诞节可是个伤心的日子。”

这篇小说有没有让你想起谁?欢迎留言分享。

▲约翰·契弗(John Cheever,1912.5.27 — 1982.6.18)

The Seasons, Op. 37a: No. 12, December. Christmas

Vadim Chaimovic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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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诞节是个伤心的日子。这个谚语在闹钟刚把查理叫醒后,马上浮现在了他的脑海,也一语道破了昨天困扰了他一晚上的那无以名状的沮丧的缘由。窗户外面的天空漆黑一片。他在床上坐起来,拉了一下挂在他鼻子前面的灯绳。圣诞节是一年当中一个伤心已极的日子,他暗想。在纽约的几百万人当中,我实际上是唯一一个在圣诞节一大早这寒冷黑暗的六点钟就得起床的人;实际上就我一个人。

他穿上衣服,当他从他居住的这个寄宿舍的顶楼往下走的时候,他听到的唯一的声响就是粗重的睡眠声;仅有的几盏还亮着的灯都是忘了关掉的。查理在一辆通宵营业的快餐车上吃了点早餐,乘坐一辆高架列车来到上城,从第三大道走到萨顿广场。周围还是黑乎乎一片。一幢幢大楼在街灯照耀下就像一道满是黑窗的墙。几百万又几百万的人都在熟睡,这种普遍性的意识丧失给人造成一种荒芜和遗弃的印象,仿佛这座城市已经陷落,时间已经走到尽头。他推开公寓大楼那两扇铁框镶玻璃的大门—过去的半年间他都在这里开电梯—穿过优雅的大堂,走进后楼的一间更衣室。他换上缀有铜纽扣的条纹背心,系好冒牌的阿斯科特式阔领带,穿上裤缝镶浅蓝色布条的制服裤子和制服外套。值夜班的电梯工正在轿厢里的小板凳上打瞌睡。查理把他给叫醒。夜班的电梯工用重浊的嗓音告诉他白班的门卫病了,今天不来上班了。门卫这一病,查理中饭的时间就没人替他一下了,而且他还得为好多住户跑出去吹哨子叫出租车。

查理当班还没有几分钟,十四楼的铃声就响了—那是休英太太,他碰巧知道那女人品行不端。休英太太还没睡过觉呢,她走进电梯,毛皮大衣里面穿了件长裙,后面跟着她那两条长相滑稽的小狗。他把她送下去,眼看着她走到了外面的黑暗中,牵着那两条狗来到了马路边。她在外头只待了几分钟。然后她又进大楼,他又把她送回到十四楼。她走出电梯的时候,说了句:“圣诞快乐,查理。”

“唉,对我来说这可算不上什么节日,休英太太,”他道,“我觉得圣诞节是一年当中一个非常伤心的日子。并不是说这里的人待人不宽宏大量—我是说,我拿到了很多小费—可是您瞧,我孤身一个人住在一个带家具出租的单间里,我连个亲人都没有,什么都没有,圣诞节对我来说真算不上什么节日。”

“我很难过,查理,”休英太太道,“我也一样,一个亲人都没有。在你孤身一人的时候,总是挺伤心难过的,是不是?”她叫上两条狗,跟在它们后头走进了她的公寓。他把电梯开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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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围一片寂静,查理点了根香烟。这时候,地下室的供热装置使整个大楼都产生了一种深沉而又有规律的颤动,供暖的蒸汽那沉闷的嗡鸣开始产生回响,先是在大堂,然后嗡嗡地向上穿过所有那十六个楼层。但这只是一种机器的苏醒,并不能减轻他的孤寂和烦躁。玻璃门外那黑色的空气开始变成蓝色,可是那蓝光又似乎并无光源,就像是平白出现在了空气当中。那是令人伤心的光线,当它将空荡荡的街道描画出来的时候,他真想大哭一场。这时有辆出租车开了过来,沃尔泽夫妇从车上下来,醉醺醺的,穿着晚礼服,他把他们送到了顶楼的套房。沃尔泽夫妇不禁引起他的深思:他那种租住一个带家具单间的生活跟那些住顶层豪华套房的富人之间的巨大差距。真可怕。

然后,那些一大早往教堂赶的信徒们开始按铃了,可是那天早上也只有三个人。八点钟又有几个去教堂的,不过公寓大楼里大部分的住户都还在睡梦中,虽然已经有培根和咖啡的气味开始飘进了电梯井里。

九点钟刚过,一个保姆带着个孩子乘电梯下楼。保姆跟那个孩子都晒得很黑,他知道他们刚从百慕大回来。他从没去过百慕大。他,查理,就是个囚徒,每天八小时囚禁在一个六英尺宽、八英尺长的电梯笼子里,这个笼子又囚禁在一个十六层高的电梯井里。在一幢又一幢大楼里,他靠开电梯为生已经有整整十个年头了。据他估算,每上下一趟大约是八分之一英里,当他想到他已经经过的那成千上万英里的距离,当他想到这段距离已经足可以使他驾驶着电梯驶过加勒比海上的重重云雾,降落在百慕大某个珊瑚海滩上的时候,他将自己的旅程只能局限于狭窄的电梯井里归咎于他的乘客,就仿佛将他囚禁起来的并非电梯的性质,而是他们的生活给他带来的压力,就仿佛是他们剪断了他飞翔的翅膀。

他正胡思乱想的时候,九楼的德保罗夫妇按了铃。他们祝他圣诞快乐

“唉,谢谢你们还惦记着我,”他们一路往下的时候他说,“可是这对我来说算不上什么节日。你要是个穷人的话,圣诞节可是个伤心的日子。我一个人租住在一个带家具的单间里。我连个家人都没有。”

“那你跟谁一起吃这顿晚餐呢,查理?”德保罗太太问。

“我根本就没有什么圣诞晚餐,”查理道,“我弄个三明治吃吃就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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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查理!”德保罗太太是个身材粗壮的女人,可是有颗善感的心灵,查理的悲叹就像是一阵暴风雨,浇熄了她过节的高昂兴头。“我真希望我们能跟你共享我们的圣诞大餐,你知道,”她道,“我来自佛蒙特,你知道,在我小的时候,你知道,我们总是请好多人一起分享我们的圣诞大餐。邮差啦,你知道,我们的老师啦,还有所有那些没有家人、孤身一人的人,你知道,我希望能像我们过去那样跟你共享我们的大餐,你知道,而且我看没道理我们现在就不能这么做了。我们不能请你坐到我们的餐桌上来,你知道,因为你不能离开这台电梯—是不能吧?—可是一等到德保罗先生把烤鹅切开,我就按铃通知你,我会给你准备好一个托盘,你知道,我想让你上来,至少分享一点我们的圣诞大餐。”

查理谢了他们,他们的慷慨大度让他颇感意外,可他也怀疑等他们的朋友和亲戚们都来了以后,他们会不会就把这茬儿给忘了。

然后老加德什尔太太按了电梯铃,当她祝他圣诞快乐的时候,他垂下了头。

“这对我来说算不上什么节日,加德什尔太太,”他道,“你要是个穷人的话,圣诞节可是个伤心的日子。您瞧,我一个家人都没有。我就一个人住在一个带家具的房间里。”

“我也一个家人都没有,查理。”加德什尔太太道。她的话语中丝毫都没有气恼的情绪,可她这种气度明显是做出来的。“我是说,今天我一个孩子都不在跟前儿。我有三个孩子和七个孙儿辈,可是没有一个能抽时间到东部来跟我一起过圣诞。当然啦,我也理解他们的困难。我知道在节假日带着孩子出门是件很麻烦的事儿,尽管我在他们这个年纪的时候总是能够想办法做得到的,可人跟人的想法就是不一样,我们不应该因为我们不能理解的事情而责难他们。不过我知道你的感受,查理。我也一个家人都没有。我就跟你一样地孤单寂寞。”

加德什尔太太的这番话并没有打动他。也许她确实感到孤单寂寞,可她有一套十个卧室的豪华公寓,有三个用人伺候,还有一沓又一沓的美元和一颗又一颗的金刚钻,贫民区里有那么多的穷孩子,就算能吃到她的厨师扔掉的食物都会高兴得不得了的。于是他想到了那些穷孩子们。他在大堂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来,想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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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是最倒霉透顶的。打一入秋就开始了对圣诞节所有激动的期盼,期盼着那一天对他们来说将是怎样美好的一天。过了感恩节,圣诞节就再也不可能错过了。它就已经确定无疑,所以他们再也不可能错过它了。到处都是花环和装饰,钟声到处敲响,公园里的圣诞树,每一个街角的圣诞老人,杂志和报纸上以及这个城市里每一堵墙和每一个窗户上的图片都在告诉他们,只要他们是个好孩子,他们就能得到他们想要的一切。就算是他们不识字,他们都不可能错过它。就算他们是瞎子,他们都不可能错过它。它已经融入了穷孩子们呼吸的空气中。每次他们出去散个步,他们就会看到商店橱窗里展示的所有那些昂贵的玩具,他们就会给圣诞老人写信,他们的父母都会保证把信给他们寄出去,而等这些孩子们睡着以后,他们就会把这些信扔到火炉里烧掉。当圣诞节的早上终于到来时,你又该怎么向他们解释,你怎么能告诉他们圣诞老人只去拜访那些有钱人,而根本不管他们是不是好孩子呢?当你给他们的礼物就只能是个气球或是根棒棒糖时,你又怎么能面对他们呢?

几天前的一个夜里,查理在回家的路上看见一个女人和一个小女孩儿正沿着五十九街往前走。那小女孩儿正在哭。他猜她是在哭,他知道她是在哭,因为她已经看到玩具店的橱窗里摆放的所有那些玩具,却不明白为什么没有一样是给她的。她妈妈给人家帮佣,他猜想,或者也许是个女招待,他看着她们回到了一个就像他住的那样的房间,绿色的墙壁,没有暖气,在圣诞前夜,也只能吃一个罐头汤菜。他看到那个小女孩儿把她那只破旧的长袜子挂起来,睡着了,他看到那位母亲翻遍了她的手提包想找点什么东西好放进那只袜子里—这段幻想被十一楼的电梯铃声打断了。他把电梯开上去,是富勒先生和太太在等着。当他们祝他圣诞快乐的时候,他说:“唉,这对我来说算不上什么节日,富勒太太。你要是个穷人的话,圣诞节可是个伤心的日子。”

“你有孩子吗,查理?”富勒太太问。

“四个活着,”他说,“两个进了坟墓。”这个谎言所具有的威势把他自己都彻底压倒了。“我老婆还是个瘸子。”他又补充道。

“太让人难过了,查理。”富勒太太道。电梯到达大堂后,她已经开始往外走了,又忍不住折了回来。“我想给你的几个孩子送几样礼物,查理,”她道,“富勒先生和我现在要去拜会一位朋友,不过等我们回来以后,我想送点东西给你的孩子。”

他谢了她。四楼的电梯铃响了,他上去接韦斯顿夫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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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我来说这算不上什么节日,”当他们祝他圣诞快乐时他说,“你要是个穷人的话,圣诞节可是个伤心的日子。您瞧,我孤身一人住在一个带家具的单间里。”

“可怜的查理,”韦斯顿太太道,“我很清楚你内心的感受。战争期间,当韦斯顿先生上了战场的时候,我就是孤零零一个人过圣诞的。我没有任何圣诞大餐或是圣诞树或是任何这类的东西。我就给自己炒了几个鸡蛋,然后就坐在那儿哭。”已经走到大堂的韦斯顿先生不耐烦地叫了他妻子一声。“我很清楚你内心的感受,查理。”韦斯顿太太道。

临到中午,电梯井里的小气候已经从培根和咖啡变成了家禽和野味的气味,整幢大楼就像个巨大而又庞杂的大宅门一样,沉浸在家庭盛宴的准备工作中。孩子们和他们的保姆们都从公园里回来了。祖母外祖母们和姑妈姨妈们都乘坐着豪华轿车陆续到达。大部分从大堂走过的人都抱着用彩纸包好的五颜六色的大小包裹,都穿着他们最好的毛皮大衣和新衣服。查理继续跟大部分祝他圣诞快乐的住户诉苦,把他的故事从孤独的单身汉变成可怜的老父亲,然后再变回来,完全听凭他自己情绪的转变,可是他这种悲情愁绪的大宣泄以及由此而引发的慰问和同情,都并没有让他的情绪稍有好转。

一点半的时候,九楼的电梯铃响了,他上去以后,发现德保罗先生正站在他们公寓的门前,手里拿着个鸡尾酒调制器和一个酒杯。“这是过节的一点喜庆酒,查理。”他说着给查理倒了一杯鸡尾酒。然后一个女仆端着个托盘出现了,托盘上摆着几个盖好了的菜碟子,德保罗太太也从客厅里走了出来。“圣诞快乐,查理,”她说道,“我让德保罗先生早点把烤鹅给切开了,这样你也就可以先尝尝了,你知道。托盘上的几样菜里面我还没有放甜点,我怕它化了就不好了,你知道,等我们吃甜点的时候,我们再叫你。”

“而且,没有点礼物怎么能叫圣诞节呢?”德保罗先生道。他从门厅里又拿出一个巨大的扁盒子来,把它放到了那些盖着的菜碟子上头。

“你们让我感觉真有了个过圣诞节的样子了。”查理道。泪水涌进了眼眶。“谢谢你们,谢谢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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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诞快乐!圣诞快乐!”他们喊道,而且他们目送他端着他的大餐和礼物走进电梯。他下去后,把那个托盘和那个盒子拿进了更衣室。托盘里的菜式有一碗汤,某种奶油煎鱼和切下来的一份烤鹅。电梯铃又响了,不过他在赶去之前把德保罗夫妇送给他的礼物盒子拆开了,里面是一件晨衣。他们的慷慨和他们的鸡尾酒开始在他脑子里起作用了,他喜滋滋地把电梯开到了十二楼。加德什尔太太的女仆手捧一个托盘站在门口,加德什尔太太就站在她身后。“圣诞快乐,查理!”她说道。他谢了她,泪水再度涌进了眼眶。下去的路上,他喝干了加德什尔太太托盘上的那杯雪利酒。加德什尔太太送他的是一份烤杂排。他就直接下手吃了里面的那块羊排。电梯铃又响了,他用纸巾擦了擦脸,把电梯开到了十一楼。“圣诞快乐,查理。”富勒太太道。她就站在门口,满满地抱了一大抱银纸包着的包裹,活像是广告里的一幅画面,富勒先生站在她旁边,用一只手搂着她,夫妻俩看起来都像是要哭出来的样子。“这是些我想让你拿回家送给孩子们的东西,”富勒太太道,“这是给你太太的,这是给你的。你要是想先把这些礼物放到电梯里,我们马上就把为你准备的圣诞大餐端出来。”他把那一大抱礼物拿进电梯里,然后再出来拿盛食物的托盘。“圣诞快乐,查理!”他把电梯门关上的时候,富勒夫妇在他背后大叫。他把他们的吃食和礼物拿到更衣室里,撕开了那个上面写着送给他的礼品盒。里面是个鳄鱼皮的钱夹,角上印着富勒先生姓名的首字母。他们的大餐也是烤鹅,他用手拿了块肉放到嘴里,用一杯鸡尾酒送下去,这时候电梯铃又响了。他再次把电梯开上去。这次是韦斯顿夫妇。“圣诞快乐,查理!”他们说,然后给了他一杯蛋奶酒、一份火鸡大餐和一件礼物。他们的礼物也是件晨衣。然后七楼的铃又响了,他上去以后,又是另一份大餐和更多的玩具。然后十四楼的铃响了,他上去后,休英太太站在门厅里,穿着件长睡衣,一只手上拿着一双马靴,另一只手上是几条领带。她一直都在一边哭一边喝酒。“圣诞快乐,查理,”她温柔地说,“我想送你点什么东西,我这整个上午都在想着你,我找遍了整个公寓,就找到这么点男人可能用得着的东西。这是布鲁尔先生留下来的仅有的一点东西了。我看你大概是根本用不上这双马靴的,不过这几条领带你会不会喜欢呢?”查理收下了那几条领带,谢了她,赶紧又回到电梯里,因为铃声已经又响了三遍了。

到下午三点钟,查理已经在更衣室的桌子和地板上摊开了十四份圣诞大餐,电梯铃还不断地在响。正当他开始吃其中一份的时候,他又得上楼去拿另一份,他刚吃了一半帕森夫妇送的烤牛肉,又得上楼去拿德保罗夫妇的甜点。他一直都把更衣室的门关着,因为他感觉到慈善的性质是具有排他性的,他的那些朋友们如果发现自己并非唯一在设法减轻他孤寂之苦的好人,他们会感到很失望的。他的圣诞大餐中有鹅肉、火鸡、鸡肉、野鸡、松鸡和鸽子;有鳟鱼和三文鱼,奶油扇贝和牡蛎,龙虾、蟹肉、银鱼和蛤蜊;有葡萄干布丁、百果馅饼、奶油慕斯、一摊摊化了的冰激凌、夹心蛋糕、德国果子奶油蛋糕、手指泡芙和两片巴伐利亚奶冻。他收到的礼物有晨衣、领带、袖扣、袜子和手帕,有一位住户还特意问了他的领口尺寸,然后送了他三件绿色晨衣。有一把玻璃茶壶,照标签上所说,里面装满了茉莉蜜,有四瓶须后乳液,几个雪花石膏的书立,还有一打牛排餐刀。他因贸然行事而引发的慈善的雪崩填满了整个更衣室,不禁使他一阵阵地踌躇起来,就仿佛他不小心触动了女性心田中暗藏的某种源泉,结果她们会用美食和晨衣将他给活埋了一般。那么多吃食他几乎全部剩了下来,因为所有的馈赠量都大得惊人,就仿佛孤寂会将他的胃口无限撑大一般。那些送给他子虚乌有的孩子们的礼物他还一样都没拆开,可是他却喝光了他们送给他的所有美酒,他周围全都是各种酒类的残余,有马提尼、曼哈顿鸡尾酒、古典鸡尾酒、香槟和木莓鸡尾酒,蛋奶酒、布朗克斯鸡尾酒和赛德卡鸡尾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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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脸上红扑扑的直发烧。他爱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也爱他。当他回顾起自己的一生时,他也觉得过去的时光都呈现在富丽而又奇妙的光线之下,充满了意想不到的经历和非同寻常的朋友。他觉得他所干的这个开电梯的工作—在几百英尺危机四伏的垂直空间中上上下下地巡游—需要一个飞行员那样的胆略和智慧。他人生中所有的束缚和窘迫—他那个单间里绿色的墙壁和一月又一个月的失业—全都烟消云散了。没有人按铃,可他冲进电梯,以全速开到顶层,然后再下来,上上下下地打了一个又一个来回,只为了测试他对于空间出色的娴熟掌控。

他在巡游的时候,十二楼的铃响了,他于是在他的航程中停下来接上了加德什尔太太。当电梯开始下降的时候,他在一阵欢欣情绪的迸发状态下撒开了操作杆,并大声叫道:“系好安全带,加德什尔太太!我们这就来个空中翻筋斗!”加德什尔太太发出一声尖叫。然后,出于某种原因,她扑通一声坐到了电梯的地板上。她的脸色为什么会如此苍白,他实在搞不懂;她为什么要坐在地板上?她又尖叫了一声。他轻轻地,并且自觉很灵巧地将电梯在底层停好。“如果吓到了您我很抱歉,加德什尔太太,”他谦恭地说,“我刚才不过是在闹着玩儿。”她又尖叫了一声。然后她跑出去来到了大堂,哭着喊着要找公寓的主管。

主管把查理当场解雇,自己暂时接管了开电梯的工作。他失业了的消息一时间使查理痛苦不已。这是那一天他第一次接触到人类卑鄙的一面。他在更衣室坐下,啃着一根鸡腿。酒劲儿开始搅得他心烦意乱,而在它还没有完全控制他之前,他感到一阵正在酝酿当中的凄惨的清醒。周围那满坑满谷的食物和礼物开始让他感觉惭愧和负疚。他深深地懊悔不该随口瞎编他有一大帮孩子的鬼话。他是个只有简单需求的单身汉。他滥用了楼上那些人的善意。他真是愧对人家的好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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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在他这一连串醉醺醺的思绪当中浮现出他的房东太太那瘦削的身影和她那三个皮包骨头的孩子。他想着他们正坐在他们那个地下室的房间里。圣诞的快乐已经从他们身边擦身而过。这个形象让他一下子站了起来。意识到他现在有条件给予,意识到他能够轻而易举地将快乐带给别的人,这让他一下子清醒了过来。他拿起一个巨大的粗麻袋—这原本是用来装垃圾的—开始往里装东西,先是送给他的礼物,然后是送给他那几个子虚乌有的孩子们的礼物。他就像一个火车就要进站,唯恐误了车的旅客那样仓促和匆忙,因为他等不及地一心想看到那些拉得老长的哭丧面孔在他进门以后如何面露喜色,变得容光焕发。他换回自己的衣服,体内燃烧着一种陌生而又神奇的力量,他就像个正牌的圣诞老人那样把他的大口袋往肩头上一甩,从边门走出那幢大楼,叫了辆出租来到了下东区。

房东太太跟她那几个孩子刚吃完了一只火鸡,那是本地的民主党俱乐部送给他们的,娘儿几个正撑得难受的时候,查理开始砰砰地敲门,大声喊着:“圣诞快乐!”他把那大口袋拖进门来,把那些给孩子们的礼物呼隆一声全都倒在了地板上。有洋娃娃和玩具乐器,有积木、针线包、一身印度服装,还有一台小纺织机。在他看来,正如他期望的那样,他的到来将地下室里的郁闷一扫而光。当一半的礼物已经打开后,他送给房东太太一件浴袍,然后就上楼去查看他给自己留的那些礼物了。

其实在查理到来之前,房东太太的那几个孩子已经收到了那么多的礼物,他们都被搅得有些不知所措了。仅仅因为房东太太对慈善的本质出于直觉的领悟,她才允许孩子们在查理仍旧待在房间里的时候又打开了他带来的几样礼物,可是等他一走,她马上就站到了孩子们和那些还没打开的礼物中间。“好啦,你们这些小孩儿得到的礼物已经够多的了,”她说,“你们这些小孩儿该有的也都有了。看看你们已经有的那些东西。嗐,你们就连一半都还玩不过来呢。玛丽·安妮,消防队送给你的那个玩具你连看都还没看呢。现在,我们就应该把所有剩下的礼物都送给哈得孙街上的那些穷人—送给戴克尔家的孩子们,他们什么都没有,这才叫做好事呢。”当她意识到她也能够给予,她也能给别人带来快乐,她也能给比她更穷苦的人带来安慰的时候,她的脸上现出了一层天使般的光彩—就像德保罗太太和韦斯顿太太,就像查理本人,并且就像德克尔太太,当德克尔太太随后想到穷困的香农夫妇的时候,也一样—先是爱,然后是慈悲,再后来就是一种力量感在推动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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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你们几个小孩儿帮我把这些东西都拢到一起。快,快,快呀!”她催促道,因为天已经黑了,因为她知道只有在这一天,我们相互间才有义务这么尽情地播撒仁慈和善意,而那一天就快要过去了。她已经很累了,可是她不能休息,她还不能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