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钱穆(1895年7月30日-1990年8月30日),中国现代历史学家。江苏省无锡人。字宾四。笔名公沙、梁隐、与忘、孤云。斋号素书堂、素书楼。历任燕京、北京、清华、四川、齐鲁、西南联大等大学教授,也曾任无锡江南大学文学院院长。曾任中国文化学院历史所教授、“中央研究院”院士、台北故宫博物院特聘研究员。
中国文化过去最伟大的贡献,在于对天、人关系的研究。中国人喜欢把天与人配合着讲。我曾说天人合一论,是中国文化对人类最大的贡献。
从来世界人类最初碰到的困难问题,便是有关天的问题。我曾读过几本西方欧洲古人所讲有关天的学术性的书,真是不知从何讲起,西方人喜欢把天与人离开分别来讲。换句话说,他们是离开了人来讲天。这一观念的发展,在今天,科学愈发达,愈易显出它对人类生存的不良影响。
中国人是把天和人合起来看。中国人认为天命就表露在人生上,离开人生,也就无从来讲天命。离开天命,也就无从来讲人生。所以中国古人认为人生与天命最高贵最伟大处,便在能把他们两者和合为一。离开了人,又从何处来证明有天。
所以中国古人,认为一切人文演进都顺从天道来。违背了天命,即无人文可言。天命、人生和合为一,这一观念,中国古人早有认识。我以为天人合一观,是中国古代文化最古老最有贡献的一种主张。
西方人常把天命与人生划分为二,他们认为人生之外别有天命,显然是把人生于天命分为两个层次、两次场面来讲。如此乃是天命,如此乃是人生。天命与人生分别各有所归。
此一观念影响所及,则天命不知其所命,人生亦不知其所生,两截分开,便各失却其本意,决不如古代中国人之天人合一论,能得宇宙人生会通合一之真相。
所以西方文化显然需要另有天命的宗教信仰,来做他们讨论人生的前提。而中国文化,既认为天命、人生同归一贯,并不再有分别,所以中国古代文化起源,亦不再需有像西方古代人的宗教信仰。
在中国思想中,天、人两者间,并无隐、现分别。除却人生,你又何处来讲天命。这种观念,除中国古人外,亦为全世界其他人类所少有。
我常想,现代人如果想要写一部讨论中国古代文化思想的书,莫如先写一部中国古代人的天文观,或写一部中国古代人的天文学,或人文学。
总之,中国古代人,可称为抱有一种天即是人,人即是天,一切人生尽是天命的天人合一观。这一观念,亦可说即是古代中国人生的一种宗教信仰,这同时也即是古代中国人主要的人文观,亦即是其天文观。如果我们今天亦要效法西方人,强要把人生与天文分开来看,那就无从去了解中国古代人的思想了。
即如孔子的一生,便是全由天命,细读论语便知。子曰:“五十而知天命。天生德于予”。又曰:“知我者,其天乎!获罪于天,无所祷也”。倘孔子一生全可由孔子一人做主宰,不关天命,则孔子的天命和他的人生便分为二。离开天命,专论孔子个人的私生活,则孔子一生的意义与价值就减少了。
就此而言,孔子的人生即是天命,天命也即是人生,双方意义价值无穷。换言之,亦可说,人生离去了天命,便全无意义价值可言。但孔子的私生活可以这样讲,别人不能。这一观念,在中国乃由孔子以后战国时代的诸子百家所阐扬。
读庄子齐物论,便知天之所生谓之物。人生亦为万物之一。人生之所以异于万物者,即在其能独近于天命,能与天命最相合一,所以说天人合一。此意宏深,又岂是人生于天命相离远者所能知。
果使人生离于天命远,则人生亦同于万物,与万物无大相异,亦无足贵矣。故此人生论之,人生最大目标,最高宗旨,即在能发明天命。孔子为儒家所奉称最知天命者,其他自颜渊以下其人品德性之高下,即各以其离于天命远近为分别。
这是中国古代论人生之最高宗旨,后代人亦与此不远。这可说是我中华民族论学分别之大体所在。
近百年来,世界人类文化所宗,可说全在欧洲。最近五十年,欧洲文化近于衰落,此下不能再为世界人类文化向往之宗主。所以可说,最近乃是人类文化之衰落期。此下世界文化又将何所归往?这是今天我们人类最值得重视的现实问题。
以过去世界文化兴衰大略言之,西方文化一衰则不易再兴,而中国文化则屡仆屡起,故能绵延数千年不断。这可说,因于中国传统文化精神,自古以来即能注意到不违背天,不违背自然,且又能与天命、自然融合一体。我以为此下世界文化之归趋,恐必将以中国传统文化为宗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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