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1985年的春天,我正准备脱下穿了八年的军装。东北的春天来得总是姗姗来迟,料峭的寒意还在营区的水泥墙上留着潮湿的印记。

那天早上,我刚查完一营的工作,发现送报员小李站在连部门口,手里攥着张纸条,神神秘秘的。

"程连长,首长办公室的电话,让您马上过去。"

我一愣。这个节骨眼上,首长找我能有什么事?最近装甲连的工作都很正常,月度考核也拿了优秀。莫非是转业的事情有了变数?

"好嘞,我这就去。"我整了整领章,大步流星地往师部走。

路过医务所的时候,我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医务所的白色墙壁在早春的阳光下泛着温柔的光。柳杏芳护士长常在这个时候查房,我总能看到她穿着笔挺的白大褂,背影清瘦却坚定。

记得去年冬天,装甲连紧急拉练,副驾驶员小王高烧不退。那天晚上下着鹅毛大雪,柳护士长顶着风雪来到野外训练场,给小王打针退烧。她的手很稳,眼神专注,睫毛上落满了雪花,却一动不动。

"程连长!"张世昌首长的声音把我的思绪拉回现实。我这才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首长办公室门口。

"首长好!"我立正敬礼。

"小程啊,坐。"张首长指了指沙发,面带微笑地看着我,"这些年,你在装甲连干得不错。"

"都是首长培养得好。"我正襟危坐,心里却在猜测首长找我的用意。

张首长没有立即说正事,而是慢悠悠地给我倒了杯热茶。"你今年多大了?"

"报告首长,28岁。"

"都快奔三的人了,家里催得紧不紧?"

我一时语塞。父母的来信确实常常提到这个问题,但我一直以工作忙搪塞过去。军营就是我的家,我愿意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到部队建设中去。

"首长,我......"

"好好好,我明白。"张首长笑着打断我,"小程啊,我今天叫你来,是想给你介绍个对象。"

我惊得差点打翻茶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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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长,这......"

"怎么?不相信我的眼光?"张首长眨眨眼,"这姑娘条件很好,是医院的护士长,人长得漂亮,工作能力强,就是不知道合不合你的眼缘。"

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护士长?医院里的护士长不就是......

"后天下午两点,我让她来师部开会。你要是有兴趣,就在门口偶遇一下。"张首长意味深长地看着我,"当然,你要是觉得不合适,就当我没说过。"

走出首长办公室的时候,我的脑子还是懵的。春风吹过营区的杨树,嫩绿的叶子沙沙作响。远处传来新兵操练的号子声,那是我再熟悉不过的军营韵律。

我摸了摸发烫的耳朵,想起柳杏芳认真工作时的样子。她扎着一丝不苟的马尾辫,袖口永远整洁如新。记得有一次我去医院打针,她把听诊器挂在脖子上的样子,像极了春天里盛开的白玉兰。

可我马上就要转业了啊。这个节骨眼上,我有什么资格去招惹她?

回到连部,我怎么也静不下心来。翻开工作笔记,密密麻麻的字里好像都是她的影子。我想起去年八一建军节的文艺汇演,她穿着白裙子演唱《军港之夜》,清澈的歌声回荡在礼堂里,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程连长,装甲三号车的履带需要更换!"警卫员小张在门外报告。

"好,这就去。"我站起身,深吸一口气。

日子还得过,工作还得干。但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的军旅生涯有了不一样的色彩。

这两天,我的心就像装甲车的履带,咔咔转个不停。查铺查哨的时候走神,吃饭都忘了打咸菜。战士们大概发现了异常,私底下议论纷纷。

"老程,你这两天魂不守舍的,该不会是转业的事情定下来了吧?"指导员老刘递给我一根烟。

我接过来,摇摇头:"没有,就是......最近有点心事。"

"跟医院那个柳护士长有关系吧?"老刘笑得意味深长,"别以为我没发现,你每次路过医务所都要放慢脚步。"

我的耳根子一下子红了,嘴上还要强辩:"胡说,我那是......"

"得了吧。"老刘拍拍我的肩,"首长的意思我都知道了。后天好好表现,别给咱们装甲连丢人。"

后天。我看了看表,距离张首长说的时间还有28个小时。

第二天早上,我特意把军装熨得笔挺,领章擦得锃亮。查完早操,我站在医务所对面的杨树下偷偷观察。柳杏芳正在查房,白大褂在晨光中泛着柔和的光晕。

"程连长,你站这儿干啥呢?"护士小张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

我慌忙转身:"没、没什么,路过。"

"哦......"小张拉长了声调,"那您顺路帮我把这些药送到装甲连呗?柳护士长特意给你们连配的,说你们训练强度大,容易受伤。"

我接过药箱,心里一暖。原来她一直在默默关心着我们连队。

终于到了第二天下午。我提前半小时就在师部大楼外面徘徊,手心里全是汗。两点整,我看见柳杏芳从医院方向走来,依然是那身整洁的白大褂,黑发在脑后扎成一个简单的马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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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护士长。"我硬着头皮打招呼。

她明显愣了一下,随即露出礼貌的微笑:"程连长好。"

"来、来开会?"

"嗯,首长召集的医疗工作会议。"她的眼神有些躲闪。

我们一起走进大楼,空气仿佛凝固了。电梯里,我偷偷打量她的侧脸,发现她的耳朵也红了。

"那个......"我鼓起勇气,"昨天谢谢你给连队送药。"

"应该的。"她低声说,"你们连队训练辛苦。"

叮的一声,电梯到了。她快步走出去,却被门槛绊了一下。我下意识伸手扶住她,触到她手臂的瞬间,仿佛有电流窜过。

"对不起!"我赶紧松手。

"没关系。"她的声音更轻了。

就在这时,张首长的声音在走廊尽头响起:"哟,你们都来了啊?"

我和柳杏芳同时转身,看见首长笑眯眯地站在那里。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首长说,"小柳啊,会议改到四点了。程连长,你正好带小柳去食堂喝杯茶?"

我看看首长,又看看柳杏芳,突然明白这是一场精心设计的偶遇。柳杏芳大概也想明白了,脸更红了。

食堂里,我给她倒了杯茶。她双手捧着茶杯,眼睛盯着袅袅上升的茶汽。

"其实......"我深吸一口气,"我早就想认识你了。"

她抬起头,眼里闪过一丝惊讶。

"去年冬天,你冒着暴雪来给小王打针的时候,我就......"我的声音越来越小。

"我记得。"她突然说,"那天你把自己的军大衣给我披上了。"

原来她也记得。我的心砰砰直跳。

"程连长......"

她抿了抿嘴唇,"我听说你要转业了?"

我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是啊,转业。这个问题始终横亘在我们之间。

"是的,我要转业了。"我望着窗外的杨树,"上面要精简机构,我主动申请的。"

柳杏芳低下头,轻轻搅动着茶水。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在她的白大褂上,映出一层淡淡的光晕。

"所以......"我斟酌着用词,"所以我一直不敢跟你说什么。转业后可能要回老家,或者去地方单位,我不能耽误你。"

"转业怎么了?"她突然抬起头,目光如炬。

我愣住了。

"程铮,你还记得去年那个暴雪天吗?"她放下茶杯,"我不只记得你给我披军大衣,还记得你说过的话。你说,军人的责任不只是保家卫国,到了地方也要建设祖国。"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那天夜里,我们在雪地里等救护车,说过很多话。

"可是......"

"我爸也是转业军人。"她接着说,"他现在在省里一家工厂当工程师,样样都是标兵。他常说,脱下军装不是结束,而是另一种开始。"

我的心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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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广播里响起了熟悉的《军港之夜》:"海风轻轻地吹,军港的夜很美......"

柳杏芳突然笑了:"去年八一晚会,我唱这首歌的时候,你坐在第三排,我都看见了。"

"你、你注意到我了?"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其实......那天我是特意点的这首歌。"

我感觉自己的心跳快得像擂鼓。

"小程!"张首长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我们都吓了一跳,慌忙站起来。

"首长好!"

"坐坐坐。"张首长摆摆手,在我们对面坐下,"小柳啊,会议取消了,你待会直接回医院吧。"

柳杏芳红着脸点头。

"小程,转业的事情我跟市里商量过了。"首长正色道,"市立医院正缺机电工程师,你在装甲连这些年,对机械设备熟悉,去那边正合适。"

我猛地抬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医院就在市中心,离军区医院也就两站地。"首长意味深长地笑了,"怎么样?"

我看看首长,又看看柳杏芳,突然明白了什么。原来首长早就为我们铺好了路。

"首长,我......"

"行了,我这个老红娘就不多打扰了。"首长站起身,临走前拍拍我的肩,"记住,军人的好传统,到哪都要带着。"

送走首长,我和柳杏芳相对而坐,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茶香。

"柳杏芳。"我鼓起勇气,"等我转业的事情办完,我想......"

"嗯。"她没等我说完就点了点头,眼里闪着晶莹的光。

窗外,夕阳西下,军营的钟声悠悠响起。我知道,这是我军旅生涯最后的一段日子,但也是人生新的起点。对面的姑娘穿着白大褂,温柔地注视着我,就像我当年第一次见到她时那样美好。

1985年的春天,我脱下了军装,却找到了一生最珍贵的人。多年后回想起来,依然觉得那是我最幸福的时光。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