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灯高挂,红绸披佛,红烛摇曵。留声机正播放着岭南名曲《彩云追月》,祥和喜庆的音乐把整个军营浓罩在一派喜气洋洋又分外雅致的氛围中。当闹婚高潮的热闹喧嚣散去后,身着一身考究尼料军装年青俊朗的军医官,微醉着一张轮廓坚韧又喜不自胜的脸,他步履蹒跚地走向粉红落地的床帷旁,他微笑着用手揭开盖在新娘头上的红头帕。他立刻惊呆了,他伫立在新娘身旁,他睁大双眼,他眼前的新娘竟是如此的貌美若仙,楚楚动人。旦见她肌肤赛雪,冷白亮堂的脸厐,红荤淡染,笑靥娇羞。她面如新月,眉似卧蚕,星眼闪耀,长睫扑闪;她鼻挺如峰,樱唇涂丹,云鬓欲度香腮雪,耳铛明月闪银光。这就是自己朝思暮想的“杨家山下一枝花”的贞姑娘,这就是自己一把手术刀,向长沙城内的金店首富“横刀夺爱”的美绣娘?于是年青俊朗的新郎抑制不住心头的千般满足,万般喜悦,他一把搂过娇羞盈盈的新娘,牵着她云鬓花颜摇金步,芙蓉帐暖秀鸳鸯。这不是在铺垫小说的情节,这不是杜㯢邻家少妇的婚嫁之夜,这是回望我父母亲70多年前的世纪姻亲,回望一辈子走在人生钢丝绳上我母亲的新婚光景。
一.
我的母亲的确是走了一辈子的钢丝绳,她一生的艰难苦恨,她一生的辛劳辗转,她一生无处话凄凉的悲苦境遇,此刻在我的笔下阴云沉郁,寒凝万千。我母亲出身在长沙东郊杨家山下,一个小小的傍水村落。那是个四围山环,傍村水绕,漠漠水田,白鹭翩跹,古樟同云盖,村舍如玉盘,美和精致结伴栖息的世外桃源。母亲的父亲是当地十里八乡有名望的雕花木匠,一辈子专注打喜奁的精巧手艺人。母亲的母亲是从小生活在教会育婴堂中,长成后毕业于教会学校的淑女。优渥的家境,良好的教养,母亲天生丽质,性情善良贤淑,从小母亲就孕育着自身不向世俗低眉,不向生活叫屈,独立顽强而又忍辱负重的个性特质。这从母亲16岁待字闺中就冒着风雪和蜚短流长的讥讽收养一个被疯娘丢弃的孤儿可见端倪。与我们无丝毫血缘的小舅舅,半岁不到就被他抑郁疯癫的娘亲丢弃在漫天风雪的道湖水塘边。我母亲听不得弃婴撕心裂肺的哭泣,不顾家人的反对从雪地中检回了我的小舅舅。她和外婆一道硬是米汤烂饭将小舅养大成人。母亲在世俗闲言冷语的讥讽中,第一次踏上她人生的钢丝绳万般艰辛地走了下去。
18岁那年跟着外婆刺湘秀挣米粮补贴家用的母亲,被十里八乡说亲保媒的人围追堵截,处公终于同意了长沙城内一家开金银首饰店老板一富豪公子的说亲保媒,正准备母亲的婚娶嫁奁。然而这门亲事还是被父亲用高超的医术真正来了个“横刀夺爱”。当时驻扎在长沙杨家山修整的父亲卫生队遇到了大量上门求诊的疔疖恶疮的患者,父亲率领卫生队对这种流行的顽疾进行了攻关,终于研制了一贴疗效极好的膏药,一个敷贴周期下来,疔疮恶疖便痊愈结痂了。于是父亲医术高超的本领被当地乡邻吹播得神乎其神,父亲也因此获得了外公嫁女的最终首肯。当然母亲也是心悦父亲这门亲事的,金店富豪公子虽有钱,但钱财如浮云,比之父亲一门既过硬又长久的医术本领,钱财富贵的金店公子便败下阵来。但外公和母亲对比医术和钱财却忽略了一个对父亲身份的认知,那便是父亲归属部队的,部队行色匆匆,烽火狼烟一起,拍屁股走人就要开拔前线。外公和母亲对父亲身份认知的忽略,恰恰是让母亲婚后的日子变得风雨飘摇,动荡不安的重要原由。这让母亲很长的一段战争时月,只能心有牵挂地走她人生的钢丝绳,无依无靠,步步惊心。
有道是“宁为太平犬,不为乱世人”。连年的战火,一打就是十年八载,打走了日本鬼子,蒋介石又举枪杀向红色延安,这让已被日寇强盗铁蹄践踏的山河更加灾难频繁,老百姓更加遭秧。母亲婚后不到两年的光景,生下羸弱的大姐后,又怀上了二姐。然而父亲是烽火连三月,家书无只言,母亲带着大姐怀着身孕在小舅舅的帮衬下躲兵匪,抗饥荒。即便在娘家暂住,也要面对外公和二舅舅的孤寒,外公不反省自己为女儿定亲的虚荣,忽略了父亲军人飘忽不定的特性,战争一起便嫌弃母亲是累赘。内处交困,生存艰难,大姐生着病,二姐要降生,这一切对一个出嫁不到两年,年纪二十出头的乡间弱女子来说其艰难苦恨是无以言状的。好在是母亲生性坚忍,她咬碎牙齿和血吞,不怨天不忧人,自己背着包袱,小舅一担箩筐,一头担着病弱的大姐,一头担着锅碗瓢盆。她们沿途乞讨,庙宇求医,风餐露宿,飘泊四方。母亲终于在一老乡家废弃的猪栏生下了二姐,大姐终在庙里和尚点化的符水治疗下吃小舅舅讨来的百家残羹冷炙疾病痊愈了。母亲曾给我讲过她躲避万恶日寇烧杀抢掠奸淫妇女的一段往事,母亲说一次逃难途中,刚进村就听到并看到村里哭声震天,救命声怆地,村民四处逃散的惨象。母亲按村里逃出乡邻的指点,让小舅抱着大姐躲在柴草中,自己则抱着刚满月不久的二姐,寒冬腊月跳进树枝遮掩的冰冷水塘中浸泡了一个时辰之久。待日本鬼子离开后,小舅舅从刺蓬覆盖下的池塘中捞起母亲及母亲怀中的二姐时,母亲早已冻僵并昏死了过去。每每我在听母亲诉说这段刻骨铭心的往事时,我看到她眼中噙着泪,充满对万恶日寇的深切仇恨。但同时我也读出了母亲战胜生活磨难的无比坚忍意志,却听不到母亲对苦难生活的一丝埋怨和叹息!苦难深重的母亲啊,那段悠长的战争岁月,你独自走过了您人生一段艰苦卓绝,风雨飘摇的钢丝绳,作为坚忍不拔的中国传统的女性,您的心胸该有多么样的宽广与厚重,您的意志该有多么样的坚强与不屈,您的伟力是何等的壮丽与强大啊。
然而伟大而平凡的母亲却是再也朴实不过,再寻常不过的一位普通的农村妇女和为人之母,在养育和教益儿女方面和广大农村的普通妇女们一样,她只会奉献宽广博大的爱心,她只会付出体贴细腻的情感,她只有无私无尽的教益和鼓励。战争结束,父亲所在的国民党第四军兵败山倒,父亲被俘归家,两手空空,一无所有。在朋友的接济下,父亲和母亲在道湖乡邻们的连屋傍搭起了两间简陋随风雨飘摇的茅棚,又开始了一段更为艰苦卓绝的乡间生活。母亲没有像父亲那样对孤寒冷薄的外公心生怨意,毕竟那是母亲的父亲。尽管外公实在是薄情寡义,他把父亲抗日战争后交给他那笔据说数目不少的钱,用来为二舅舅盖房娶亲,所剩少量钱以母亲的名义置了几亩薄田出租收息,让母亲土改时划了个小土地出租的成分。那笔钱父亲交给外公时再清楚不过地拜托过这个他曾经深信不疑的老丈人,父亲要外公用这笔钱在长沙闹市买两处宽宅大院,一处临街用来战后父亲回到长沙开办私人诊所,一处用来居住。父亲太过相信亲情,他不知当年这位义无反顾选他为女婿的岳丈,竟然是这么不靠谱且见利忘义的人。早知如此,当年这笔钱父亲就应该悉数交给母亲,等战后父亲自己来处置多好,也不至于父亲被俘回到长沙后因两手空空,拮据万分而被动地和母亲生存在道湖娘家。没办法心生怨恨的母亲只能在这两间茅棚里默默承受着千般磨难,她相夫教子,劳作田地,操持家务,无怨无悔精心养育哈护她的四个女儿。父亲到底过不惯在道湖乡下这种憋屈至极的日子,于是母亲又跟着父亲从道湖迁到长沙城里,在城里南大十字路租赁的公馆依然无怨无求地过着艰难的日子。而此时母亲除操持家务,打点父亲营生的名贵中药材之外,还艰难地怀着身孕。不久母亲因闻麝香而早产下我来,这一家庭的变故也让父亲最后一次与他命运的机遇失之交臂。
租住在大公馆时,父亲再次邂逅了他一位已做到解放军某师部参谋长的老乡,与父亲前次在浙江湖洲兵败被俘虏时遇到的解放军医院院长身份的老乡一样,这两位老乡其实都应该是父亲的贵人,是引领父亲能够走出命运泥淖的天使。他们劝父亲加入解放军队伍,随他们南下去解放全中国。第一次是父亲对十多年的战乱厌恶之极,他对战后回长沙开办私人诊所的筹划十分挂心,因此他错失了那次良机。这次却是母亲早产的家庭变故使父亲因儿女情长而与命运的安排背离。我长大后,每每听到父亲痛心疾首懊悔他的这两次彻底改变命运的玄机时,我也问过母亲。妈妈,湖洲那次父亲掛念他回长沙办诊所,其实不怪父亲没有把握住机会,只怪外公太不靠谱,把父亲的钱算是昧掉了。那租住在大公馆这次,您为何不鼓动父亲把握好参加解放军南下的机遇呢?母亲笑笑对我说,还不是因为你,要不是早产下你来,我会极力鼓动你爸爸参加解放军并南下的。唉,时运巧合,你爸爸就这背时的运呀!我知道母亲在和我说笑,但我却认为母亲是对的,她一个弱女子又早产,除去父亲还有六口人,而子女们大多嗷嗷待哺,需哺育教养。战火无情,父亲若走了,母亲柔弱的肩膀能支撑六口之家吗,而若父亲这次跟随解放军南下又要走多久,其前景实难预料呀?对父亲这两次足以改变他命运乃至全家命运的机会就这样失之交臂,成年后的我虽时时为父亲惋惜,但我依然能够释怀。是的,改变一个人命运的转机有时即便在眼前招摇,但时不来运不转,你奈它何。正如同母亲不止一次的总结与父亲失之交臂的这两次机会所引用的今古贤文叹息的那样,“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睿智的母亲也在积极想办法,她劝勉并催促父亲亟刻去香港一趟,联系父亲原国民革命军第四军在香港的被服厂,看能否接受我们全家入厂入港的申请。父亲去了趟香港,满怀喜悦回到长沙,准备全家即日动身迁居香港,因军部被服厂同意了父亲的申请。然而命运有时也会冷不伶仃地给人们开一下恶俗的玩笑。当父亲和母亲领着我们姐弟五人到深圳的罗湖桥口岸时,口岸张贴的布告显示,内陆居民去香港的通关已于不日前关闭,啥时通关要候中华人民共和国海关的通知。捶胸顿足也好,欲哭无泪也罢,谁也摆脱不了命运的左右,这是现实。母亲安慰着撕心裂肺的父亲,事已至此,拿石头打天也无济于事。回吧,回道湖去,那里终究有两间茅棚,几丘水田和一处菜园子。天无绝人之路,硬着头皮往前奔吧,一生在钢绳丝绳上艰难跋涉的母亲又一次显示了中国妇女身上几千年来的英雄气概。所幸的是回到道湖的父亲不甘心于自认为一身的医术被埋没,他四处奔波辗转,终于被政府重新录用,进了长沙岳麓山下的一所公办中学。百废俱兴的共和国是亟待有知识有能力的人参与建设的,也包括旧时伪军队伪政府那些愿积极参与新中国建没的人。母亲则放下一切幻想,带着一家人在道湖生活下来,她生于斯长于斯,吃得苦,霸得蛮,耐得烦,过去战争年月烽火连天,饥寒交迫的漂泊岁月都捱了过来,眼下丈夫业又回到身边,还怕捱不过去,何况要养儿育女呢。母亲的英雄气概浮现在她虽已迈过青春的门槛,却仍然秀丽漂亮的脸膛上;母亲向困难讨生活的决心和意志涌动在她看似柔弱却无比坚韧的苗条身段上。母亲没有多话,她领着稍大的姐姐洒扫宅院,清理住房,收拾罈罈罐罐,安置柴米油盐。我们家那两间风雨飘摇的茅棚又见炊烟升起,我们子妹也欢腾于道湖村落又见夕阳照耀着的大地。
二.
这次在道湖的安居,转瞬之间就是六年的光景,这六年里是母亲这一生中最扎实最辛苦的一段生涯。母亲含辛茹苦披星戴月,母亲勤俭持家披肝沥胆,母亲田里地里家里奔忙辗转,母亲把一户虽贫苦却极为温暖的乡间农家打点得风雨阴晴,安定祥和。那段时日,父亲在岳麓山下的学校当校主治医师,工作忙碌不说还要频繁地参加各种政治运动,毕竟父亲国民党中校军医官的历史身份太过于敏感。因此父亲每每从河西隔河渡水,舟车劳顿地回道湖家中也只能是行色匆匆,来去如风。家中的繁琐事务,田里地头的农活,子女的读书教养全都指望母亲那虽柔弱却无比顽强的肩膀一肩担当着。父亲的工资并不高,但家里的油盐酱醋茶,子女的衣食住行等繁复杂费,父亲是要极力承担的。父母亲没有明确分工家庭沉重的负担,但他们配合默契,互相支持,共同支撑着我们全家度过了那段艰辛劳苦的平凡岁月。我不知道父亲在工作单位的辛劳辗转,但我心底却铭刻着母亲在她那段走钢丝绳般艰苦卓绝的生涯中所有的劳碌和艰辛,所有的愉悦与苦恨。多少个晨昏,多少场风雨,多少轮白昼,多少个夜静人深,母亲像只被沉重生活鞭挞的铊锣,不停转动在道湖水乡的阡陌交通,漠漠水田,畦畦菜园。母亲又像只永远展翅而不知疲倦的知更鸟,屋里屋外,灶台房间,儿女的一日三餐,衣食住行,母亲辛劳地操持着,谆淳教诲着,温柔地哈护着。母亲是家中一盏照彻两间茅棚的明灯,她用她那并非多么耀眼的光芒照耀着她的丈夫、她的儿女在艰难困苦的生活道路上不屈不挠,砥砺前行。我至今都清晰地记着在道湖,母亲留在我心底的几件小事。
一次母亲下水田插春秧去了,我带着哭闹的弟弟去田头找妈妈。我和步履蹒跚的小弟弟力不从心地走在水田滑溜的田埂上,小弟弟看到正弓身弯腰插秧的妈妈便跳着哭喊着妈妈。一不留神我牵着小弟弟的手被他挣脱了,小弟弟扑面倒进了混浊的水田。我慌了神也跳进水田中去拽小弟弟,但水田的水和滑溜的泥也让我陷进泥中,倒入水中。我和小弟弟即刻都被田里混浊的水呛得大哭起来,泥浆也糊了满脸满身。而此时田中的人都在专注地插秧,没人发现我和小弟弟的落水。正当我和小弟弟在水中扑通挣扎时,许是母亲的心灵感应,她感觉大事不好,母亲即刻从水田中飞快淌水过来,将已被淹得半死的我和小弟弟从泥水中抱了起来。母亲也因动作快迅倒进了水田中,但母亲抱着我和弟弟的双手却扣得紧紧的,她宁愿自己被田里的泥水呛了个半死,硬是把我和小弟弟挺在她的怀中。等人们将我们母子仨从水田中救出来,母亲锥心痛哭,揪着自己的头发歉疚不已。从那次以后,母亲每次外出劳作,她都要精心地安顿好我和小弟弟,不是托乡邻照料我们,就是把小弟弟放进襁褓背在身上,让我在她劳作的田间地头玩耍,时不时瞅我一眼,唤我一声乳名。
还有一件事是外公家盖新房上梁撒喜糖,母亲为能检到一颗喜糖给我和小弟弟吃,母亲奋不顾身地冲进泥瓦砖块零乱的工地去抢检喜糖,结果脑门被碰了一个大包。母亲一手揉着磕伤的脑门,一边将她检到的一颗喜糖一咬两半喂进我和小弟弟的口中,看着我和小弟弟甜甜地吮着那半块糖果,母亲笑了笑之后却嘤嘤地哭泣了。我那时小不懂母亲给我们糖块吃为何还要哭,后来我长大了,我体悟出了母亲对他的两个儿子是怀着万分愧疚的心而哭泣的。母亲觉得她没有能力,让她的子女们有充足的物质享受,竟然一颗抢检来的糖果还要一咬两半,每人半块。
母亲夲就天生丽质,未出嫁前有“杨家山下一枝花”的美誉,她苗条的身段就是衣服架子,她的衣著打扮在当时的道湖是姑娘妇女们穿衣裹纱的范夲。然而在道湖乡下生活的那六年里,母亲自裁自缝的一件阴丹仕林布裳一穿就是数个年头,洗得没了底色,补得没有原纱。记得那次父亲在农忙双抢后接我和母亲去河西他学校小住,父亲要跟母亲添一身香云纱的衣裤,母亲谢绝了父亲的好意。母亲对父亲说,他爸爸,香云纱我就不添置了,你没看到吗,咱两个大女儿就快要进初中了,她们穿的衣服仍是补丁罗补丁的,给她们一人添一身衣服吧,姑娘大了穿得太寒酸,人家要笑话咱们做父母的。许多个夜阑人静的晚上,一盏昏黄的煤油灯下,母亲总是把儿女们的衣裳缝拼裁剪,让我们做子女的第二天有件缝补整齐,折叠熨贴的衣裤穿。
那些年月,母亲还总是收拾了田园后,不顾一身的汗水,忘记浑身的瘦惫,回到家想尽办法,粗粮细做,菜蔬換新花样,她要把苦难的岁月过出些光彩来。母亲总是对乡邻们说,她的儿女跟着她这样没夲事的母亲太遭罪了,吃没得吃,穿没得穿,再不把饭菜做熨贴些,实在是对不起自己这帮好儿女。因此母亲泡米磨浆做白粒丸,那白生生的白粒丸在锅中捞出后,那一碗碗看似寻常不过的白粒丸,它浸透着母亲推磨沥浆熬糊挤粒的辛劳汗水后,又经母亲巧夺天工的佐料配制,鲜红透亮的辣椒油浮在大小匀净白玉般沉静的白粒丸上,如翡翠般的葱花点缀其间,再滴上几滴芬香四溢的小磨麻油,那真是餐桌上的极品。滔一勺白粒丸入口,软糯清香,喝一口浓汁汤入喉,香辣润舌。百粒丸虽不是什么山珍海味,然而却胜过山珍海味,那是饱含母亲对儿女的一番深情厚意,独有母亲韵味的人间美食。母亲还把菜园里的扯树嫩辣椒拍烂了炒豆豉大蒜叶,把新采摘的茄子和米汤,把黄瓜煎紫苏,把空心菜梗炒豆豉辣椒,把芋头和打了霜的萝卜莱用米汤烩合。这些莱式原本都是母亲为她的儿女们独创的美味佳肴,后来整个道湖村的农妇也都学会了母亲这几道家常菜的做法。有许多次我和亲朋戚友去湘菜馆吃饭,我从菜牌上看到什么油淋辣椒,擂辣椒茄子,烧辣椒皮蛋,青菜钵等菜单,我总会兴致勃勃如数家珍地对他们说,这些莱式都是我母亲的原创。小时候家里穷,母亲总是想着法把蔬菜做出新花样,哄我们儿女好好吃饭,现在餐馆居然让这些菜式登上了大雅之堂,我是不是要向他们索要专利费呀,哈哈哈。
在道湖乡下生话的那几年,让我记忆最深刻也是最担忧害怕的是刮风下雨的日子。因为我们家的所谓住房,是在邻舍的连屋旁临时搭起的两间茅棚。当时父亲作为俘虏被放回长沙时在火车站被抢了精光,拜托外公给我们买房子开诊所和居住的钱又被外公挪去给二舅舅娶媳妇盖房子了,父亲两手空空还是靠朋友的接济才搭起了两间茅棚。原本父母亲打算手头宽裕了再拆除重建,可不曾想在这两间茅棚里,我们一住就是六年。六年间每当刮风下雨,母亲首先是将我们较小的子妹安顿在屋里母亲认为较安全的地方。然后她带着大姐、二姐从米箩里抓两把米随风雨扬上茅棚屋顶,并口中念念有词,祈祷上苍保佑她的儿女千万别被房倒屋塌砸伤残砸死啦,保佑这两间在风雨中飘摇的茅棚千万别垮塌,让我们全家度过难关。母亲的祈祷每每泪流满面,声音发颤,她的表情也感染着我们做儿女的唏嘘着紧紧抱在一团。也许是我们一家命不该绝,也许是母亲虔诚的祈祷感动了上苍,那六年里我们居住的那两间茅棚虽在风雨中飘摇,却始终没有倒塌。
在道湖的第六年,一件影响我终生,致我右眼被戳瞎的严重事端终结了我们一家在道湖艰难困苦的岁月,也让母亲踏上了她新的一段人生的钢丝绳。比之母亲在道湖走过的钢丝绳,这一段钢丝绳母亲走得虽依然劳碌辛苦,但却相对平稳。
那年我的右眼被邻居家大我三岁的放牛娃用烂伞拆下的钢骨戳瞎了。我的父亲也因我的事遭遇了他职业生涯的滑铁卢。还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父亲因处理我眼伤住院的事,耽搁了周一上午的早班;而正是周一上午,父亲学校一高三的学生因爬上砖窑,被散发的毒气熏死了。父亲因不在岗,被那个学生的班主任因推卸责任而一口咬定,是齐大夫不在岗没能及时处置,那个学生才死掉的。这是一桩令父亲无从辩白的冤案,虽然那个学生被送来医务室时,护士证实已无生命体征。但父亲敏感的政治身份加上当时的政治运动,父亲遭受了降薪一级并被内定为“中右份子”的严厉处罚。家庭的这一双重变故,让父亲倍受打击。他钟爱的大儿子是因为周六傍晚倔强地要等归家的父亲,才在昏黄的傍晚被邻居的放牛娃戳瞎了右眼;怜子的父亲又因周六下午的政治运动而没能归家才导致了儿子右眼的罹难,更何况父亲还因处置儿子眼伤就医的事而导致自己遭遇了严厉处罚。这因也,果也,时也,运也,说不清道不白。然而“柳暗花明又一村”,父亲因祸又让他在千回百转之中寻求到了他命运的一次转折。父亲被调往河东南城新开办的大学,湖南水利电力学院,况且这回还可以带领居家随迁进城。
三.
我们居家迁入电力学院的家属楼,母亲也在学院的安排下进了幼儿园工作。因是新开办的幼儿园,所有职工的婴幼儿都可以入园,孩子多,阿姨少,工作繁重忙碌,还要值夜班。工作的特点母亲只能全身心地赴在工作上,但家里还有刚三岁不到的儿子要照料,一摊子家务事要安排,母亲仍像只不停转悠的铊锣,被生活的鞭子抽打得无片刻歇息。那段时日,我不知母亲是如何应对幼儿园的工作和家庭事务的,但每每我看到母亲抹着桌子都哈欠不断,瞌睡连连的样子,我就知道母亲的万般辛劳。我也只能好好带领二弟、三弟在家属楼后的建筑工地旁,静静地看着推土机在推平一座座坟岗,吊车在吊起一副副棺材,或看着一些工人把一根根掘坟而散乱的尸骨检进一口口罈子中。按说三弟年幼是可以进幼儿园的,但父母亲的工资收入只能满足一家九口的饥腹,更何况四个姐姐上学的费用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所以三弟就只能我来带。毕竟我们子妹成长的经历都是大的带小的,大的穿不了的衣服自然由小的接着穿。虽衣服上补丁罗补丁,但母亲彻夜的洗浆缝补,也让我们穿得干净熨贴。不同于道湖田间地头的忙碌,那时我每天都看到的是母亲劳碌憔悴的神情,在电力学院虽仍然忙碌,但我看到的却是母亲劳碌神情中显现的满足与欢颜。尤其是母亲调到学院食堂后,似乎青春的靓丽又重驻母亲的脸盘,生活的希望让母亲浑身焕发出美丽的光彩。
只可惜順心的日子过起来太匆忙,一晃六年的岁月,父母亲中年的光景也渐近到了尾声。但一场新的家庭变故却突如其来,这汹汹而来的灾难般变迁,再一次把稍事平稳生活中的母亲推向了苦难生活的汹涌漩涡。母亲在汹湧的漩涡中挣扎,母亲在命运的苦难中胆颤心惊地踏着她人生最后一段也最感苦恨的钢丝绳。母亲最后不幸的日子是由父亲倔强的个性和父亲旧知识分子狭隘的认知直接造成的,虽然事出有因,但父亲错误地预判时事,拿狭隘的个人意气对赌自己命运的走向却是最终导致了父亲自己职业生涯的完败,也牵连着母亲走进了生话的至暗时分。
托尔斯泰在他批判现实主义长篇小说《安娜卡列尼娜》的扉页上说,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1962年,我们家好不容易生活稍事稳定了六年之后,父亲在他久不联系却突然频频造访的两个兄长的联手推送下,他向学院领导递交了申请下放回河南豫东老家的报告。父亲这一壮举正中院领导的下怀,因为当时正逢共和国“调整、巩固、稳定、提高。”国民经济政策的调整和“三自一包,四大自由”农村政策的推行,下放城镇职工,减少城镇人口在各机关厂矿艰难地开展。不少被精简的城镇职工都有强烈的抵触情绪,不愿回到农村去。父亲的申请报告在学院开展的精简工作中起了积极的作用,很快并不在精简之列的父亲决绝要求下放回豫东老家的申请被批准了。除父亲外,我们全家九口都是长沙生长沙长的南方人,除已参加工作和正在中学读书的三个姐姐,母亲要带着她的五个儿女随同父亲回到河南苦寒之地的黄泛区去生活,最小的弟弟才三岁多一点,可想而知母亲是多么不情愿从南方去到北方生活。年近五十的父亲这一举动超出常人的理喻,更遭到母亲决绝的反对。然而即便是学院某些曾与父亲过往从密的高层领导对父亲语重心长的挽留,还是父亲同事的苦心规劝,倔犟的父亲这回真是“王八吃称铊,铁了心。”父亲认准了刘少奇“三自一包,四大自由”政策的锦秀前程,他与生俱来的小农意识让他陷入了回老家开办诊所的人生迷局。当然很快父亲在回到老家不到两个月的光景,他用全部下放的生活补助费及向朋友举债的钱开办的诊所,在父老乡亲之中光鲜了一阵后,便被老家的政府取谛没收了。父亲这次开诊所的美梦连同刘少奇“三自一包,四大自由”的农村政策倾刻间都灰飞烟灭了。从此读了八年医学,在旧军队服务了近十四年,在共和国的新生政权工作了十二年后,有一身过硬的医术,一心想开办私人诊所来服务父老乡亲的父亲,只能暗自垂泪脱掉白大褂而成了豫东老家一介不合格的农夫。
四.
母亲在父亲递申请决绝回豫东的关键时刻,再一次显示了她睿智的果断,她将自己的户口迁往了她曾帮助过的女友户籍上,母亲和她的女友去了163军人家中当起了保姆。当保姆的工作,收入少,辛劳重,操心多,母亲从电力学院食堂平稳的钢丝绳上走下来,极其无奈又苦不堪言地踏上了她人生最后一段走钢丝绳的生涯。父亲在豫东累死累活都难以让家人有口饱饭吃,而且基本口粮要靠14岁就参加工作的大姐从微薄的工资中仅仅畄下10元生活费之外,将抠出的钱寄给父亲,向生产队买我们全家的口粮。母亲做保姆的30元工资,她和两个寄宿在中学的姐姐,每人每月10元钱的伙食费,无一分多余。163医院是军队重点医疗单位,保姆不住家,不吃主人家的饭食,是集体吃住集中管理,工资也是由医院核发。然而这做保姆的工作也朝不保夕,母亲在163医院做保姆三年后,政审要求严格,父亲敏感的历史成分又一次将走钢丝绳的母亲推得东倒西歪,母亲连最底层的生存来源都难以保证了。母亲在163医院做保姆,白天跟别人家带孩子,夜晚母亲思念着不在自己身边,那些过不惯豫东凄苦生活的孩子们。那三年,母亲彻夜无眠,心如刀绞,总是以泪洗面。母亲又怕影响别的保姆们休息,只能是蒙头痛哭,枯坐床头通宵达旦。
尽管保姆生涯辛劳苦楚,至少还可以在底层生存下去,但如果没有了这份苦楚的工作,母亲的生存都成了问题。好在天无绝人之路,母亲做保姆的好口碑一传开,竟然有人把自己的婴幼儿送上门来让母亲带养。当时二姐姐高中毕业因父亲的问题,被大学拒收被迫下放到江永铜山岭国营农场,她一走也暂时卸去了母亲三分之一的经济负担。当时三姐只有一年也要毕业了,照二姐的情形,到时考学很可能也无望。顽强又睿智的母亲,一方面善良温和地为别人精心带着孩子,另一方面在繁难的生活中也不失时机地在寻求着为儿女谋生存的办法。母亲将我们家的苦难家事讲给母亲带养孩子的父母听后,那对感恩母亲精心带养他们儿子的善良夫妇,也向母亲坦露了他们为母亲解难济困的愿望。在那对夫妇的热心帮助下,我三姐一毕业就参加了工作,进了株洲的一家集体所有制工厂。母亲终又卸下了一份经济负担,这以后,母亲便和大姐一起生活。母亲和大姐节衣缩食,把省下来的钱统统汇给了远离她们身边,生活在豫东老家那几个凄苦可怜的孩子。长大后,每每我和母亲聊到自父亲带领我们下放河南豫东老家的苦难岁月时,我问母亲,妈妈,当时你有没想过和父亲离婚?
母亲说,想过,但不敢且还怕。最让我感到困苦的是,离了婚我带着几个苦孩子怎么生活呢?没固定工作单位,没固定收入,也没有固定的住处……唉,难啊!
我又对母亲说,重回道湖乡下去生活,那里有我们的田地,有我们的两间茅棚呀。
母亲说,她也想过,但我们离开道湖时,田地已被收走了,那两间茅棚后来没人修葺也倒塌了,别的邻居又在那里盖了住房。唉,娘家人也难帮忙搭把手,我一个女人要挣工分养活你们更是不敢去想呀,因为那根本无任何可能。
母亲的话坦诚直白,母亲的话锥心泣血,母亲的话象一把剜刀将我剜得痛不欲生。父亲回豫东老家夲就是他堂吉诃德式大战风车的一场人生悲剧,连累他自己后半辈子的悲苦人生不说,还连带让跟着他吃尽了苦,作尽了难的母亲从一段稍事平稳的钢丝绳,走上了一段更加艰苦卓绝且凶险无比的钢丝绳。这原夲就是对母亲这个聪颖美丽,善良睿智的悲苦女性最大的不公,何况豫东十二年的苦难岁月让一个做母亲的悲苦心思在烈火中熬煎。这既摧毁了母亲一贯坚忍不拔的意志,也摧残了从来就含辛茹苦母亲的身体。我敬爱而又苦难的母亲,在她儿女们各自为改变自身命运的倥偬岁月里,为了不影响儿女们的所谓事业,她虽疾病缠身却隐忍负重;她虽因疾病痛苦万状,但面对儿女们却笑靥如嫣;她虽有满腹的苦楚要向儿女们倾诉,但每每面对儿女们短暂的探望,她却云淡风轻。只至母亲最后的弥留之际,母亲绽放在儿女们面前的容颜仍是憔悴的脸庞红霞闪烁,美丽的双眼艳阳照耀。啊,我的母亲,在人间您一生都走在万般磨难的钢丝绳上,如今您去了天国,那里,您是不是不用再走那颤颤巍巍的钢丝绳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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