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点在大学生群体的构成中,有相当一部分是二本的学生,他们面对的困境,也是我们大多数普通人所要面对的困境,他们需要被看见,也需要宝贵的机会,去看到更大的世界、拥有更多的可能性。
文丨Linda 编丨Lulu
继《我的二本学生》后,二本院校教师黄灯,又在今年推出了续作《去家访》。
她的作品让长时间被媒体忽略的“二本学生”仿佛瞬间就闯入了人们的视野,引发了广泛关注和激烈讨论:
对于90%以上的学生群体来说,考入一所普通的高校究竟意味着什么?他们在校园和职场的生存情况如何?
外滩君分别访谈了从安徽山区考入小城二本院校,毕业11年辗转多地,在数家互联网大公司摸爬滚打,在工作中也开始面试毕业新人的张明;
和中学离开北京回东北参加高考,通过大专升上二本,还在为未来做多做打算的大三学生阿权。
通过他们的经历,可以窥见很多二本学生,乃至更多的普通青年面对的最大困境:缺乏学习的辅助和支撑系统,找不到或辨别不了更好的信息渠道,没人能够引导他们深入地思考和探索。
他们需要通过很多年的努力,甚至也需要一次次偶然的运气,才能一点点拓展自己的视野,打破困住他们的楚门世界。
他们不仅需要被重新看见,更需要有人帮助他们看见更大的世界和更多可能性。
考上大学,就是一路走下去的底气
高考以其相对公平的机制,让所有考生都得以在差不多一样的起跑线上展开竞争。但是每一个考生背后的故事却不尽相同。
他们从小的生活和学习环境,造就了不同的思维习惯和择校思路。即便只考上一所普普通通的大学,也能让很多孩子摆脱不尽如意的现状,看到属于他们自己的更多可能性和新希望。
张明家附近有七个小村落,这些村的孩子集中在一个祠堂读小学。张明从自家骑去学校也需要半小时以上,冬天太冷的时候就只能住校。但这个规模的小学并没有配套的食堂,只能靠家长们炒好一周的菜,装在硕大的罐子里,给孩子们带去学校。
安徽马山的山区
张明从小就是挺用功的学生,中学时期和镇上的孩子竞争,也能在重点班考在前面。张明觉得像他这样村里出来的孩子就是比镇上来的同学努力,因为他们几乎没有退路。
但从班上同学的整体成绩上来看,却是镇上的孩子要更好一些。因为他们更会利用互联网学习,遇到学习上的困难也有人帮助辅导——这也并非村里的孩子没有条件上网,但是两拨孩子看的、玩的、讨论的话题仿佛不在同一个时间轴上。
张明喜欢用“保守”来形容那时候的自己,他几乎没有去主动获取信息的意识。报高考志愿时也是这样,他心中的概念很模糊。老师判断他模拟考的成绩可以保二本争一本,高考后他就根据自己的分数和老师的建议报了省内的一所大学——既不是因为自己的兴趣爱好而作出的规划,也不是因为就业形势作出的分析。
那时候班上的大部分孩子都是这样,好一点的情况是家长去招生办找熟人问问经验和思路,差一点情的况就是学生根据大学校名和专业的字面意思来瞎蒙一个志愿。有些人到了大学发现自己选的专业一点也学不下去,只能费九牛二虎之力折腾换专业。
张明考上大学那一年,他的年级一共四百人左右,考上一本的也就十个人,考上二本、三本的分别有几十个。但是因为三本的学费高昂,村镇家庭的收入难以负担,所以大部分考上三本的同学或放弃或复读,就约等于落榜了。
张明的爸爸妈妈懂得不是太多,但他们会尽最大努力为孩子创造条件,希望能把孩子送进大学,未来考个公务员或者上个班。只要孩子不用像自己这么辛苦地过大半辈子,生活好一点、安稳一点,他们的“使命”就成功完成了。
因为家里出了大学生,张明的父母在本村祠堂摆宴。这不再是一家人的喜事,也是整村人的骄傲。乡亲们会把本村有大学上的娃娃名字挂在嘴边一整年,和附近各个村落的亲戚朋友都攀比一番。
阿权出生在北京,但老家在东北,为了考大学在高中时期转回了黑龙江。
两地同学的不同社交方式给他留下很深的印象。在北京,每个同学都可以有自己的喜好和个性,大家彼此尊重,也能保持独立;但在高中时期,同学们是一小撮一小撮的,如果你不合群,就自动被孤立起来。
作为一个社交需求很高的E人,阿权却不太适应必须“合群”的交往方式。他的这种孤独感,后来一直延续到了大学时期。
或者是因为对环境的不适应,成绩本就不出众的阿权,高中时排名变得越来越差。离高考还有三四个月时,他终于发现自己考本科无望。中学的他虽然还想得没有那么长远,但也知道如果上不了大学,未来的路会非常难走。这让他陷入恐惧中,非常崩溃地在妈妈面前大哭了一场。
在北京求学的阿权
但天无绝人之路,关于专升本的信息让他和妈妈看到了希望。他选择了自己比较偏爱的中文类学科,并且在填报志愿的那一刻就打定主意在读完大专后继续考本科。
二本高校里的“楚门世界”
经历了高中三年,很多通过自己最大努力考入普通高校的孩子,一方面在新的环境中沉浸在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的自由氛围中,另一方面因为有限的阅历很难快速找到一个新的目标和方向。他们下意识地会跟着家长或老师思路机械前行。
上大学后张明兴奋过后,很快就迎来丧失目标的松懈感。大一、大二期间,他也很努力地去学习争取奖学金,也会去积极参与学生会和社团活动丰富自己的经历,更会抓住每一个打零工的机会赚取自己的生活费用。
但他仍然会像绝大多数二本学生那样,用“浑浑噩噩”来形容这两年的大学生活。因为他并不是很清楚,按部就班地完成这些“大学任务”究竟有什么用。
阿权是从大专升上来的,班上的学习氛围谈不上浓郁,他身边的大部分人都没想过以后要干什么。但阿权能感受到,他们这种考上二本的学生是比较务实的,打心眼儿里还是喜欢考公、考事业编,进银行,或者找一个其他的稳当到可以看清后面几十年道路的工作。
他觉得大家之所以这么小心翼翼,和老师们反复灌输的危机意识有很大关系。
从高中到大学,老师们只会强调:你考不上大学就如何如何,你大学挂科或违纪不能毕业就如何如何……
这给那些从小就晃荡在班里中下游的孩子极大的压迫感。他们对未来的不确定性,感到非常焦虑。
倒是阿权的几个在北京结识的小学玩伴,目标感强很多。有个小伙伴早早地立下了当警察的志愿,后来真的考进公安大学,离自己儿时的梦想越来越近。
张明觉得,目标的建立和眼界有很大关系。但他所在的二本院校里,并没有几个老师能提供很好的学习方法或就业方面指导。
给他最大启发的不是专业课老师,却是一位讲公共课的北大博士。这个老师讲了很多他在北大读书的情况,让张明听到了更多“社会上的新消息”。
张明上大三的那一年,正是微博最火的时候。各路大神的精彩世界和不同维度的各种观念,让密集的信息快速强塞进他的脑子。他仿佛觉醒了一般,开始拉着室友每天泡在图书馆。也会尝试联系微博上的大牛,向他请教行业调研的做法。陌生人的耐心和善意,给了张明一个很好的坐标。
这个被困在开源游戏新手村的玩家,即将打开一块新地图。
张明在微博上遇到一位年过七十的香港企业家。在张明的概念里,农村那些六七十岁的老爷爷奶奶们都已经在养老了,这位老先生却充满活力和拼劲。他的敏锐度极高,有很多超前的理念,在十几年前就有了做“即时达”、“短途配送”的尝试。
老先生的工作状态和商业思维,都给了初出茅庐的张明极大的震撼。张明后来跟着这位老先生去澳门实习。他们三四个人一组,通过信息搜集和分析,每周或每半月出一份初步的商业计划,并在项目会上做完整的答辩。老先生每周在香港和澳门之间来回跑,在工作中给了他们不少建议。
这段实习经历与张明在学校那种拿着课本按部就班的学习模式完全不同,给他补上了如何拓展学习、研究解决问题的一课,让他未来的发展轨迹彻底改变了。
现在回头来看,张明觉得像自己这样考入二三线城市普通高校的学生,虽然也在一点点拓展自己的见识慢慢进步,但想真正有大的突破,还是需要一个人、一个团体或是一个契机,把他们从“池子”捞出来,向着正确的方向引导和点拨。
但不是每个在二本高校的大学生,都有张明这样的幸运。
互联网上的二本学生吐槽最多的是“PPT老师”,阿权的很多专业课老师就是如此。他们大部分是抱着完成任务的心态讲课,阿权在学校能得到的拓展学习机会非常少。
阿权唯一印象深刻的,是《黑神话:悟空》热度最高的时候,他在比较文学的小组作业中聊到《西游记》原著小说与游戏的关系,游戏《血缘诅咒》和跟洛夫克拉夫特克苏鲁神话之间的渊源联系等等。这些都得到了老师的夸奖。他很感谢老师对自己“胡来”和自由发挥的宽容和鼓励。
虽然阿权没有在高中时期拿到特别好的成绩,但他本质上还是一个喜欢探索和学习的人。他会认真听完每一个在网上意外发现的宝藏人文讲座,全程手写笔记,绝不放过每一个知识点。
阿权笔记
如果赶上直播,他也会积极提出问题,并不畏惧因提问不专业而被嘲笑。但是互联网本身代替不了老师,阿权拓展了一个又一个知识面,面面俱到却没条件持续、深入地学习下去,这让他非常苦恼。
作为在专升本的院校里特立独行的“学习侠”,E人阿权在大学期间仍然感受到深深的孤独。
他永远都不能和同班同学在一个频道——同学们听不懂他的“文学梗”,也Get不到他讲的笑话。倒是他偶然遇到过两次一本的大学生,和他们聊国家大剧院的话剧《苏堤春晓》,聊老子的哲学思想,聊他自己写的诗歌等等,才终于有了那种彼此接收到电波的快乐感觉。
因为在大学的这些经历和感受,阿权有很强烈的愿望继续考研,希望未来能遇到更多眼界开阔、思想活跃的同道中人。
为未来打算,能做些什么?
在人均卷王的今天,大家总觉得缺少名校光环的加持会变得举步维艰,二本的学历会让人错失很多机会。但两位受访者通过他们的亲身经历告诉外滩君,这远远不是事情的全貌。
因为离家太远,张明毕业之后并没有留在澳门的公司,而是去了一家国企车场,做了两年与大学专业更对口的生产计划工作。但这类企业发展得很慢,张明在单位的升迁机会也不多。
实习期做计划书的经历让他把眼睛看向了更有商业价值的广阔市场。他在深圳大疆呆了四五年,18年转向发展更好的互联网行业。在20年前后,他又敏锐地察觉到直播行业的朝气蓬勃,于是进入了中国最知名的直播平台。
这些年,张明明显地感觉到身边的人一次又一次地在“分流”。他很多考上二本的高中同学,从小就没有接触过太多“课外”的信息,或是没有太多可选择的余地,遵循着老师和家长提供的“现成建议”,念完大学后仍然回到小镇上过按部就班的生活。
但那些考去上海二本院校的,发展则要好得多——身在大城市的他们有更好的机会和更多的见闻。不会把六十分当作天花板,而是能看见九十分的样子。
11年后,他家乡附近七个小村庄的弟弟妹妹们,随着互联网时代的进一步发展接触的信息更多,思想也更活络。但和过去一样,他们接收的多,筛选的少,对外面的世界依然知道得很少,喜欢随大流,还是相对保守的那一波人。张明当年的大学同学觉得顺丰是最好的工作,现在新一茬的小孩仍然觉得顺丰是最好的工作。
身为过来人的张明有时候很为这些弟弟妹妹着急,不想他们像自己一样把大学的前两年荒废掉。他会在这些弟弟妹妹耳边唠叨:
如果想考公,那么就从大一、大二开始做准备,不要等临近毕业工作难找时才做打算;
如果今天的学历不够应付竞争日益激烈的职场,那就把英语和专业搞搞好,考一个好学校的研究生……
已经进入管理层,每年都在招聘新人的张明非常清楚,这些年就业市场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毕业的那会儿,各个行业的容量都很大。虽然他们这些二本生没有名校毕业生升履历漂亮,但是大家基本上还是一起在冲。只要目标明确、积极争取,进入一个比较好的公司也不是特别难。
但今时不比往日,随着行业规模变小,985、211院校毕业生和海外留学生的的简历也像雪片一样塞满了人资部门的邮箱。张明开玩笑说,现在的自己都不会看11年前那个自己的简历。但嘴硬心软的他还是会和HR沟通,希望挑出一些二本毕业生,给他们一个机会。
张明感慨一本院校毕业的孩子们除了因为“好学历”能获得较好的实习资源,他们本身也的确更加聪明:
虽然阅历不深,但是他们有能力从不同的维度去分析问题,提出自己的看法。
他们的目标感更强,知道自己能为公司做什么工作,也知道公司能为自己的职业发展提供哪些帮助。他们会在面试一个运营岗位之前学习一些相关的知识,了解行业的情况。
而不是像绝大多数二本学生那样,只知道自己想进一个大公司,对工作和自己的发展都没有太明确的规划。张明觉得这些目标模糊的毕业生需要被人费力推着走,仿佛要领导们按下某一个按钮,他们才晓得要去工作。
当然,这些二本的学生里,还是能筛选出少量目标清晰,聪明醒目的人。他们很有冲劲儿,并且为了进入大公司在自己的简历上下了更多的功夫,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一些学历上的不足。
张明认为剥去“一本”和“二本”的学历差异,优秀的人才在本质上都有类似之处。虽然说现在形势并不好,大量的二本学生因为学历问题被卡住,但是过四年、五年以后再看,有效的职业规划和逐渐获得的工作经验还是能让他们追上很多人。
阿权今年刚刚大三,还没有太多因为学历问题带来的烦恼。他的个性中,有文科生天马行空的浪漫。高中毕业时,他想考殡葬专业,觉得这一行有点酷,收入也不错。但是为了不和高中时期的女朋友异地恋,他还是考去了没有殡葬专业的哈尔滨。
他很希望能考四川大学的研究生,想毕业后留在成都一边悠闲自在的生活,一边做自己喜欢的学术研究。他准备了考研的材料,甚至跑去四川看了一眼心仪的大学,只是因为学校的门禁制度,没能如愿走进校园。
可能因为专升本的求学经历,阿权相信车到山前必有路。比起他的大学同学,他对未来没那么担心。他会努力地准备考研,考一年或者两年,如果实在考不上,他还给自己准备了Plan B。如果不能继续读书,他也许会做一个导游。用最有文化的解说词,向来往的游客介绍祖国大好河山,也会成为E人阿权的小确幸。
去看梦想大学的阿权
很多阿权这样的普通大学生在网上发声,认为“一本的学生找一本的工作,二本的学生找二本的工作。可以多努力,但不必陷入互联网贩卖的焦虑中。”
诚然,教育资源分布的不同让二本学生的成长过程中面对了信息不对等、师资力量不均衡、课程设置合理性欠缺、实习实践机会匮乏等一系列问题。
但现有的教育制度在保证更多人能读上大学的同时,还是留了适度的“容错率”。学生们仍然有很多机会去主动地拓展自己的认知范围,一步步提升自己,更好地掌握自己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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