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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水

文/张刚

老先人经常说,谁家还端不出一碗工水呢?即使光阴过得再难肠,工水还是能给你端一碗。

老北京有大碗茶,齐鲁大地有绿豆汤,而在黄土高坡,在这个名叫通渭的地方,有“工水”,这都属于下层劳动人民的饮料。

工水,是一个朴实的名字,它因农民出工下苦力时喝的一种水而得名,它是几千年来黄土高原上劳动人民最廉价最实惠但又最宝贵的饮料。

赤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稻半枯焦。正是麦黄六月,农民伯伯的工水罐罐又派上了用场,厨房的案板上,工水罐儿可不能空着,下地回来,先拎起瓦罐,嘴搭上罐沿,一气儿饱饮,咕咚咕咚半罐神仙水下肚,凉快!畅快!

制作工水的技艺太简单了,根本没什么讲究,既不叫冲也不叫泡,也不是熬,而是“泼”——“泼”一碗工水,这个“泼”字用得真是妙!

你看,赶着中午头,婆娘女子该擀面了,大锅烧水时多加上几马勺,等水一开,把“泼”的原料放在工水罐里,大马勺直接哗哗舀进去,浇进瓦罐里,就“泼”好了。

泼工水的佐料,也没什么名堂,就地取材,五花八门:有时是一疙瘩馍,有时是一小片烙焦了的锅巴,馍要没烙焦还不行,还得在灶门口再烤一下,烤成一个黑炭疙瘩。馍馍焦巴泼的工水,以糜面馍馍焦巴最香,有一股天然的芬香,而白面馍烧的炭疙瘩,属于乱凑合的,算不得数。

当然也有以粮食为原料的:有炒小麦、甜荞,或者炒莜麦。炒甜荞泼的工水,色泽黄中透碧,清洌香甜,而绿荞的,虽然解暑,但有淡淡的苦味。

炒小麦炒莜麦泼的工水,味道甚佳,有一次在城市的饭店里吃饭,服务员沏上了物以稀为贵的大麦茶,端起来一喝,这不就是我们老家炒麦稞稞泼的工水吗?有什么稀罕?原来这东西在城市里一沾茶气,身份也金贵起来了。再后来,流行起高原荞麦茶来了,说白了,那就是工水进宫了。

另外还有一些植物的根茎:小茴香、茴香秆,甚至听说还有苜蓿秆。但最好喝的,是用野刺莓的蔓。

长大后才得知,刺莓,是鲁迅《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里的覆盆子,这是一种蔷薇科的木本植物,长在靠阴的地埂上,一到夏天便疯长,长长的枝蔓像一片带刺的绿毯子曳满了地埂。到了麦收时节,便结满了红彤彤的小果子,甜中带酸酸里透甜,鲁迅说:“色味都比桑葚要好得远”,的确,这种特别的味道是任何水果都比不了的。

刺莓的茎,当年新长出嫩嫩的,切成一寸长的小截,放到锅里炒啊炒,和炒茶类似,但没有炒茶那样精细,要是耐着性子烤,那茎便变得金黄,可一般人都不讲究火候,大火炒几下,炒黑了就行。

刺莓蔓泼的工水,喝一口回味悠长,那种芬香的气味,十分独特,只有在黄土高原上辛苦劳作的农民伯伯,才能体会到它的香甜,但这香甜,在农民伯伯不知道该怎么言说形容,只会说:香!

的确,各种赞美茶叶的溢美之辞,用在这里也不为过,什么醇厚、舌尖到舌根的清洌啦等等。后来查资料才得知,刺莓蔓,其实有多种药物价值,可以清热解毒、化解血脂,甚至还能去脂肪肝呢。

如此说来,喝的是工水,更是药膳。

日子虽苦,工水却甜。

工水,是通渭人的一种民间饮料,它的口味,显然比雪碧可乐之类的要悠长多了,在工水面前,雪碧可乐算什么?只会把人的肚子喝胀气。

老先人总是说,天枯焦得一把能攥出火星子来,这样的麦黄六月顶着日头下地收麦,的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一手握镰一手提着工水罐,农民伯伯头戴草帽走在山路上,走向田间地头。

毒日头下割麦,那就是一场硬仗,喝一气工水上阵仗了,麦苗刷刷地成片地倒下,喝了工水,的确很“杀活”(活干得麻利、快速、不拖沓),汗流如雨一晌午,工水罐罐也喝了个底朝天。

其实,喝工水,不能叫品,也不叫喝,而应该叫饮,这个饮,不是普通的饮,而是饮驴的饮。大家都知道山东人能喝酒,确实也能喝,山东有些地方喝啤酒,不叫喝,叫吹:一瓶啤酒开了盖,瓶嘴子直接塞嗓子眼那儿,不见喉咙动,只见肚子一鼓一鼓,几秒钟就瓶底朝天,这叫“吹一个”,当然我还见过表演一气儿吹俩的:叫双管齐下,两只手把两瓶啤酒,瓶嘴子同时塞进嘴里,几秒钟就下肚。

黄土高坡上的农民伯伯饮工水,虽然豪放,可比起山东的“吹”还是“砭刃”着呢。不过也得“咕咚咕咚”,喉咙里肚皮子里“咕咚咕咚”这个响声,那还是要有的。

工水不只是喝,还是汤头,工水泡馍,那也是人间美味,最好吃的就是泡糜面馍馍,把糜面馍馍掰成小块儿放在碗里,拎起工水罐冲一碗,清凉可口,有三大解:解馋、解饿、解渴。当然比不上羊肉泡馍的荤腥美气奢侈,但自有它独特的香甜,这种独特的糜面馍馍泡,除黄土高坡之外再没见到过!

村民虽然言拙,但嘴刁,还能喝出一碗工水的孬好。

工水,即使泼一碗这普普通通的工水,那味道也能看出做饭人的手艺来。

“谁谁谁泼的工水,甜滴很。”

“谁谁谁泼的工水,泔水性。”

这个场景,大都发生在碾场时节的麦场上。碾场是件大事,是最下力的,一家人干不了这满场的活,几亩地十几亩地的麦子收到打麦场里,满场摊在那儿,需要村里家家户户工换工,齐心协办来完成颗粒归仓的艰苦仪式。

碾场那天,主家照例要烧好两大铁桶工水,挑到场里,供碾场的农民伯伯们解渴,要是连工水都不管饱,这主家岂不是太小气了,那还能在村里头混吗?

家境浅的,在铁桶边挂个马勺,大伙儿谁想喝就拎一马勺,要是家境好有几个碗筷的,还会拿一撂碗来,甚至还端来一盘糜面馍馍,供大家工水泡馍。

此时,便是检验泼工水手艺的时节,其实也不用评,手艺好的,场没碾完,两大桶工水见了底;手艺差些的,场碾完了,那工水还剩多半在桶里。

同样的开水同样的焦巴或柴草秆秆,可这不同人泼出来的味道就是不一样,真是奇哉!

光阴过得再枯焦,家家户户厨房的灶台上,都少不了一个工水罐。

工水罐是一种带着耳朵可以拴提绳的瓷坛子,在农民家里,这俨然是一个圣器。出土的新石器时代的陶罐,就很像这工水罐呢,有耳朵,敞口大肚,盛水多而结实。

工水罐之所以要列入到“圣器”的行列,像供神一样供在厨房灶台上案板上,因为那里装着农民伯伯力量的来源,全凭了这罐工水,得以让农民伯伯在大地上刨粮时能提一口气,这就是农民伯伯力量的加油站,这是真正的“生命的源泉”。

农民伯伯一天两顿饭,其余时间的营养补给就靠馍和工水,而大多时候,馍是吃不饱的,就靠一肚子的工水撑着,这个小小的工水罐就是力量的源泉,能不供奉着吗?

千小心万小心,仔细地端起放下,既是对劳动的尊重,也是对生命的敬畏。通渭人精神的高贵不仅体现在家家有字画,还体现在家家有工水罐里。

我见过好些人家的工水罐已传了好几代,曾经有一位老太太,从嫁过来那天起,就守护着一个传了好几代的工水罐,这工水罐养活了她上上下下几代人,以至于她最后临终时的遗言是:不要把工水罐打了。还听说过,一位老太太快咽气时,摘下指头上的一个银戒指,对儿子说,把这个留下来,不带走了,把工水罐给我装上,你老大托梦给我说来时把工水罐带上。儿子虽然不舍,但孝顺地把工水罐和老太太一块儿埋了。

也许,只有在黄土高坡上生活过的人,才能体会到农民伯伯对工水罐的感悟:这的确是一件打不得骂不得的器物,在灶台上神圣庄严。以至于有这样的说法:尊奉某人,说:“把他像工水罐一样供着。”曾有一家娶了个媳妇,男人便小心地侍候着,时间一长家里老人心里就不平衡了,便说:“把个媳妇子,像工水罐罐一样地供着!没世上了。”

曾经有一年,两家人打仗,农村打仗就像这嗑瓜子一样,嗑!呸!嗑!呸!这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事了,先是骂,再是动手,在拳脚上干不过,甲家的婆娘冲进乙家厨房里,没把对方的工水罐罐砸掉,而是在工水罐里撒了一泡尿!这比照脸扇几巴掌还狠啊,比骑在头上拉屎还毒啊!这才是让对方永远无法翻盘的胜利啊!

乙家抱着这个沾了肥水的工水罐子,砸了心病,不砸是更大的心病,这口气如何咽得下!只气得钢牙咬碎,跺断脚面,最后还是女主人办法大呀,抱着这个已沾上臊气的工水罐罐,又冲进甲家的厨房里,哗啦啦使劲砸在甲家的灶台上。虽然自己折损一个工水罐罐,但是,这也是另一个伟大的胜利,比砸在自家厕所里要强多了。

当然,也有光阴浅的,家里一时半会置办不起一个工水罐罐,但工水还是要有的,便把和面的洋瓷脸盆拿来凑数,但是,和瓦罐泼的工水比起来,这种金属脸盆里的工水,口感味道要差远了!

总之吧,附着在工水罐罐上的精神图腾,也许真是农民伯伯生活的精神支柱,这是深深扎进黄土高坡拔不尽的根脉,但还能延续多久呢?现在泼工水的人的确是越来越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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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张刚(男),甘肃通渭鸡川人,毕业于兰州大学新闻传播学院。原山东齐鲁晚报高级记者,现供职于山东管理学院。全国优秀新闻工作者。曾当选山东省人大代表、山东十大杰出青年,2017年当选为十九大党代表。业余时间从事文学创作,著有《底层行走》《乡书何处》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