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精彩图片

作者:张麦芽

叔叔是恢复高考以来,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毫无疑问地成为那个梦想成真的人。

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县里上班。很显然,在农村人眼里,这就是官,这就是出息,这就是他们忍受劳苦与屈辱的最好的安慰良药,这就是他们对飘渺未来充满浪漫主义憧憬与寄托的最好催化剂。

村里每出一个人物,人们都口口相传,奔走相告,以至于每次都能掀起一次轩然大波。叔叔也不例外,很快成为人们谈论的焦点。妇女们在洗衣塘里洗衣物时、泥瓦匠帮人盖房之际、红白喜事一群人围着吹牛扯淡的地方,都能听到滔滔不绝、喋喋不休地谈论,“嗡嗡嗡”的谈论声一阵又一阵,不绝如缕,如雷贯耳。甚至有很多人自称读小学时跟叔叔同过桌。

奶奶内心激动又有点不好意思太张扬,爷爷故作谦逊可又忍不住去各种谈话场所转悠。聊天时,爷爷理所当然地成为核心人物。令人想不到的是,只读过两年书的爷爷竟跟村里的教书先生一样,时不时还会说出几个文雅的词。爷爷越来越健谈,口才也似乎突飞猛进;偶尔遇到个别不识趣的人,与爷爷争执。每当这时,旁边立马就会有人力挺爷爷说:“还是他说得有理,要不然,怎么人家儿子当官呢?”

父亲外松内紧,在外假装漫不经心,若无其事;在家不厌其烦、一遍又一遍地讲叔叔读书的故事。

多少个雪花漫天的冬天,外面白茫茫的一片,天寒地冻,雪花纷飞,四下寂静无声。我们兄弟姐妹、堂兄弟姐妹,甚至表兄弟姐妹,围着火炉,父亲绘声绘色地讲叔叔读书的故事,我们聚精会神地听着,火炉里的柴火烧得劈劈啪啪,煨红薯的香味四处飘散。那是多么美妙的时光。

在一次次的座谈与一股股煨红薯的香味中,叔叔在整个大家庭成了一个神话,在我这一辈人心里具有崇高的位置。

讲到兴奋的时候,父亲也会眉飞色舞、唾沫横飞,有节奏地翘着二郎腿,没鞋跟的烂鞋“啪啪啪”地拍打着光脚板。

母亲最不爱听我父亲讲叔叔的事情,她忍不住泼冷水:“你弟有本事,你讲得天花乱坠,他以后娶了老婆,会理你这个穷鬼哥吗?”

父亲瞪了母亲一眼说:“他是我弟弟,我们是一家人……”

第二年春天,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柳条在微风中撒娇似地摇摆着。这天,叔叔要带女朋友回家了。

未来的婶婶是外地人。高挑、尖颌、长脸蛋,乌黑的秀发像瀑布一样在脑后一泻千里,脚上穿一双黑色溜光的尖脚皮鞋,浅绿色的灯芯绒外衣贴切地包裹着婀娜的身姿,像一株成熟饱满的玉米。是个美人胚子,只不过是外地人,不管她讲什么,我们都听不大明白,诧异人的嘴巴怎么能发出那样的声调。叔叔跟她耍笑的时候,身子一蹦一蹦的,时不时用穿皮鞋的脚在地上“咚咚咚”地弄几下。

破旧昏暗的家里挤满了左邻右舍的大人小孩。他们张大嘴巴地观看这新人,观看这城里有工作的能人,观看这外来的“西洋镜”。似乎在观赏一头从外地买回来的小羊羔。

叔叔大集体时代长大的,喜欢这种熙熙攘攘的红火热闹。笑嘻嘻地掏出香烟,不停地散发给男人们,并要未来的婶婶给妇女小孩散发了糖果。

我们兄弟姐妹及邻家小孩,最少也有十几个。尽管都穿上了自己最漂亮的衣服,可还是土里土气。再加上吃多了煨红薯上火,不少人眼角结着蜡黄蜡黄的眼屎,鼻子下面吊着一串随呼吸一上一下的黄鼻涕。

高能量的糖果入口、爽喉、甜心,农村孩子那稍稍呆滞的眼神立马就流动起明丽闪亮的光波。我们兴高采烈地翩翩起舞,我们玩起了叠罗汉,我们玩起了老鹰捉小鸡……不大的院子里欢声笑语,腾起一阵灰蒙蒙的尘土。

未来的婶婶用手在灯芯绒外衣上拍了拍,撇着嘴走开了。

母亲揉着发红的眼睛轻轻地要我们去别处玩,大概是灰尘飞进了她的眼睛。

天真的孩子沉浸在无比的欢乐之中,无邪的心灵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洞察到那细微的“变化”。叔叔婶婶在我们心中的位置,仍然是不可动摇的崇高。那时村里没电话,联络靠写信。每次家里写信给叔叔都由我书写,我每次都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工工整整地写道:敬爱的叔叔婶婶,见信好……

叔叔的回信也由我向全家念。家里来了亲戚朋友,父亲就会要我当着客人的面读一读叔叔的信件,渐渐地,有那么几段,我熟读能诵。当然,这是有好处的,当我顽性大发犯错误快要挨打挨骂时,就赶紧跑到爷爷奶奶那里背一段叔叔的信,竟多次化险为夷。

时光流逝,婶婶怀孕了,很快生了个男宝宝,小名叫小牛仔。由于计划生育,他们只能有这一个孩子。且只有一个,生了个儿子,让婶婶在单位上特别有面子。婶婶自豪地认为:不仅单位院子里的其他小孩不足以与小牛仔比翼,还有我们这些兄弟姐妹也无法与其相提并论。小牛仔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老家那穷山恶水更不是小牛仔娇贵的身子可以随便涉足的。

小牛仔大约2岁才第一次回老家。

那是清明前后的一个大晴天,天气暖洋洋的。天空辽阔深远,纯白的云朵缓缓地在碧蓝的天空上漂移,如一朵絮新出的棉花。绿茵茵的青草地毯铺满了四周田野,山脚下面一片片、一抹抹金黄,那是盛开的油菜花。微风过后,掀起一番番金色的波浪,像无数双少女的手;花香扑鼻而来,沁人心脾。

为迎接小牛仔,全家人跟过年一样,做好了充足的准备。奶奶率领母亲、姑姑等一干人磨米粉做糕点、煎麻糍、蒸腊肉,厨房里传来一声声欢快的切菜声和一阵阵令人喉咙酥软的喷喷菜香。父亲与其他叔叔、表哥们把房屋院子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爷爷请村里最好的木匠制作了一个上好的木桶,并精心地用石灰拌桐油密封了所有缝隙,滴水不漏,放在叔叔房间里方便小牛仔晚上大小便。

叔叔、婶婶、小牛仔这次回来,不仅跟上次一样带了许多高档的烟与式样新颖、花花绿绿的糖果,还带回了一台收音机。

收音机响起嘹亮的歌声,这倒没什么新奇。虽说那年代收音机珍贵,但大伙还是见过这玩意儿的。放的歌是《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阳》,这首歌大家也熟悉,以前搞大集体时,在高音喇叭里听过。

只是放个收音机在自家院子里放歌,这倒是头一回。亲戚朋友大人小孩这么多人,天气又非常不错,场面既壮观动人心魄,又热闹温馨。

“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面马儿跑,挥动鞭儿响四方,百鸟齐飞翔……”

多么优美的歌声,多么动听的旋律。

歌声中,叔叔给小牛仔举高高,婶婶张开双臂像个老母鸡一样在一旁护卫,双手随小牛仔举起落下而一升一降,像一位音乐演唱家在忘情地打节拍。并不断使鬼脸挑逗,小牛仔格格地大笑不止,收音机的歌声也越来越激昂婉转。

小牛仔头戴一顶奶白色的毛线帽子,帽子上边一根毛线带连着个深蓝色的绒线球。举起又落下时,绒线球一晃一晃,在碧蓝的天空划出一道道美丽的弧线。

我彻底被震撼了!从来没看过这么漂亮的帽子,忍不住大叫:“拿帽子给我戴一下。”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叔叔把小牛仔放到最低点正准备往上举的那一刹那,我一把夺过帽子戴在自己头上撒腿就跑。婶婶赶紧跑过来追,我无处可藏,急中生智往茅坑里跑,并操起一把屎勺抗拒,叫嚣:“别过来,过来我就要泼粪了!”

引得爷爷奶奶、父母亲全家人都过来了,母亲吓得脸色都变了。你一言我一语,才停止了我的疯狂。

婶婶拿回帽子后,脸上露出了失而复得的喜悦。可喜悦的表情没多久地停留,就像被黄蜂蜇了一样赶紧把帽子丢在地上,满脸煞白,说是帽子里有虱子。

我并没有因此受到打击,内心反而有一点点说不出的窃喜。那年代,头上生几个虱子算什么?更何况我头上没虱子,只是我的衣服比较破旧,可也洗得干干净净啊!

爷爷奶奶、父亲批评了我的顽劣,指责了母亲的惯养,并要母亲严加管教。母亲诺诺地说:“好、好、好。”可转过身,她并没有说我什么,我看见她嘀嗒在地上掉了两滴眼泪。

母亲是善感的,虽只有初中文化,但读过一些书。我看见她箱子里有巴金的《家》《春》《秋》以及罗贯中的《三国演义》。婶婶说她儿子头上有虱子,在母亲看来,这是一个有文化有工作的女人对她的侮辱。

在家里,父亲是主导地位,母亲关于“尊严”“奋发图强”等等的言论,从来不被任何人看好。很多人乐此不疲、忙不迭地想沾叔叔的光,我这个十来岁孩子的表现,可能正是部分人虚荣、悲哀内心的真实写照。

由于叔叔当官,我在小伙伴中相当吃得开。上学的路上,经常能听到村民指着我对别人说:“瞧!就是他叔叔在外当官。”在课堂上,老师教育我们要好好学习,指着我对全班说:“就他,他那当官的叔叔当年也是坐在他那个位置。”

这还不算什么。有一次,我与同学一起走路上学,刚好碰巧叔叔的小车路过,叔叔就顺路捎带了我们一程。我与同学都是第一次坐小车,把同学兴奋得一路朝我使鬼脸,激动的心情一个礼拜都没有平静,时不时地模仿小汽车的汽笛声。

多么美妙的童年及少年。

然而,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对成功的渴求,见贤思齐的心绪,应该化为自强不息的动力,这才是我们的民族精神。该摒弃、该诅咒的是对精神的追求变成对个人的崇拜,并一厢情愿地认为对方也非常看重自己,而由此产生内心的麻木松懈以及对别人的无理期待;因为这样不仅贬损了自己的人格,还玷污了对方的体面。

1999年5月,我读初三的最后一个学期。临近期末的时候,家里左算右算都还需要一千元才能应付各方面的开销。父亲打算去叔叔那里借一千元,母亲有点踌躇,父亲信心满满地说:“他们两夫妻吃国家粮,一千元算什么?”

母亲没其他办法,不乐意却也无力反对。

父亲说叔叔婶婶曾多次夸我写信的字很好,看来他们很欣赏我,由我去更好。

可结果太出人意料了。

我大概11:00到叔叔家,家里没人,门锁得严严实实,深黑色的防盗门陡峭而板直,像一张冰冷的面孔,威严地审视着昏昏暗暗的过道里那个面黄肌瘦的借钱人。邻居说叔叔婶婶可能下乡了,我就一直等,等到中午过后,等到太阳西斜,等到饥肠辘辘,仍不见人影。

大约17:30的时候,巷道里摩托车“滴滴”的声音夹杂着自行车的“铃铃铃”,来来往往的大人小孩喧喧闹闹,像是一壶烧开了的水。很快人群退却又恢复了宁静,只有两个老头带着孙子或孙女慢悠悠地散步。西斜的太阳在地上映出斑斑驳驳的影子,太阳快落山了。

正当我灰心丧气地离开时,却突然听到了婶婶的声音。

“啊!她回来了。”我惊喜地想,差点叫出声来了。兴奋的心情就像一条晾在沙滩上的鱼被海浪重新推进了大海。

叫花子不能惹!给一点海水就泛滥,给一点阳光就灿烂。今日挤进一条腿,明日就能挤进整个身。”婶婶恼怒地说。

“有道理,乡巴佬就是这样……我去帮你看看,应该走了……”一位不认识的妇女的声音。

此时,我什么都明白了……

庆幸自己没有出声,原来婶婶一直在躲着我,真是太辛苦她了。我也后悔听到了不该听到的,真相往往就是这么残忍!

天地在旋转,泪水在眼中闪烁。太阳落山了,我心中的太阳也在陨落。余晖绯红的一片涂抹着西边的天空,像是我胀红的双脸,又像是火烧田野过后的余火。

余火会熄灭,我胀红的脸以及我的心也在熄灭。

我的心就像洪水中的孤岛一样,无助地被最后一个浪头所淹没。整个人摇摇晃晃地走在灰尘蒙蒙的马路上,情绪一直在滑落,就像攀岩运动员自信地以为抓住了一块牢固的岩石,可一触即溃,无情地滑向无底的深渊。

天晚了,最后一趟班车也走了。我身上没几个钱,连摩托车都打不起。我也不想坐车,不就是35公里吗?别说走路回去,就是爬我也要爬回去!

回到家已经是半夜。见我这么晚回来,父亲沉默了,陷入了深深的思考。具体细节我没说,我不想父母伤痛;更何况,不说母亲也很明白。

母亲不同以前,这次没落泪,只是淡淡地说:“孩子啊,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应该挺直自己的脊梁,做最好的自己,自己酿的蜜才是世界上最甜的蜜。”

初中文化的母亲说出这样的话,我并不惊诧。母亲读过《三国演义》,跟我讲过曹操不屈于董卓,刘备不屈于曹操的故事。温顺的母亲胸中流淌的却是不屈的血液,生活的千锤百炼,使母亲的脑海产生了所谓“智慧”之类的东西。

这时,我突然发现,足下贫瘠的土地,是那么的宽广而深厚;我面前的母亲,是那么的平凡而伟大。

读书,正是读书才最快捷地给予人智慧与力量,正是读书才更大可能地使人摆脱庸俗、浅薄与狭隘。当然,文凭不等于文化。

乡下人又怎样呢?没有人有资格看不起别人,没有这千千万万的淳朴农民——乡下人,哪有其他职业?哪有艺术?哪有世间的一切?

我们每个人都像一粒尘埃。正是有了这千千万万的尘埃,才有了我们广阔的土地,才有了土地上美丽绚丽的树木与鲜花。当这美丽绚丽的树木鲜花向默默的土地投以鄙夷的眼神的时候,那树木与鲜花就只能是无风骨、无底蕴、无品格的俗媚了。

从此,我很少说话,拼命地读书,利用一切条件地读书,近乎疯狂地读书。当然,成绩一直名列前茅。

时间过得飞快,拉也拉不住。一抬头,一年过去了;一回首,又是一个春秋;一转身,高考完了,我以651分的成绩获得2002年全县理科状元,成功被清华大学录取。

升学宴那天,锣鼓喧天,屋子再次挤满了人,似乎又回到了我们熟悉的那个时光,只是主角变了。

让我们全家人没有想到的是,叔叔、婶婶和小牛仔也回来祝贺了,那天在饭桌上,叔叔和婶婶多次强调,我们是一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