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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熊培云 1973 年生于江西永修,毕业于南开大学、巴黎大学,主修历史学、法学、传播学与文学。曾任《南风窗》驻欧洲记者,《新京报》首席评论员。香港大学、东京大学、牛津大学访问学者,“理想国译丛”创始主编委员之一。现执教于南开大学。

民主反对专家

古希腊民主具有反精英的气质。由于小国寡民的特征,凡事皆由人民直接出场,代议制在那里没有市场。而具体到对国家的治理,柏拉图崇尚理性,他的理想是将国家交给理性精英,而理性精英的极致就是“哲人王”。他所面临的现实困境是,他的老师苏格拉底死在了人民的毒药之中。

借用法国历史学家保兰·伊斯马尔的话说,古希腊时代流行的风尚是“民主反对专家”。虽然西方民主制号称是古希腊民主政体的继承者,但现代政治家们的观点和古希腊民主政体对权力与知识的思考迥异。生活在今天的人们相信,专家因拥有专门的知识而具有了治理的资格,但古希腊人认为专业能力本身并不会使统治具有合法性。世界上首批公职人员的身份是公共奴隶,他们具备普通希腊人所欠缺的各种知识,他们的身影充斥于各个管理部门,可古希腊人很清楚“知识会垄断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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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消逝:从原子弹、互联网到人工智能》

熊培云 著

浙江人民出版社

2024年12月

“在古典时代的雅典,1000名至2000名公共奴隶要服务于由30000名到40000名公民构成的共同体。”而求助于奴隶,让民众掌握这些“活的工具”,理论上便能确保任何一个法律承认的团体、任何一个行政管理机构均无法成为人民推行其意志的障碍。这是一群没有私权但有公权的人。作为公共奴隶,他们之所以被派去担任公职,是因为雅典相信这些人可以恪守中立,真正担起“公仆”的职责。

如今互联网上对专家的不信任随处可见。其中一则流行的嘲笑短文是:“一盲人打着灯笼走路。哲学家就此展开讨论。如果他是怕别人看不清路,这是儒家;如果他是怕别人撞到他,这是墨家;如果他认为黑夜出门就必须打灯笼,这是法家;如果他认为想打就打顺其自然,这是道家;如果他借此开示众生,这是佛家;如果他是真瞎,却打着灯笼给人引路,这肯定是专家!”

2018年11月,法国各地开始爆发“黄马甲”运动,起因是法国民众不满政府将于2019年提高燃油税。数以万计的民众通过社交平台聚集在一起,抵制价格不断上涨的燃油、高昂的燃油税,最后变成了一场要求总统马克龙下台的政治运动。在社交网络上,有人甚至为此自制了一架“断头台”。对于这次示威暴力化的群众运动,11月25日,马克龙在推特上用了3个“可耻”作为回应,表明自己绝不容忍暴力的立场。反讽的是,这场运动是由社交网络发起,而马克龙也在社交网络回应。一人面对一群。两相对比,不得不令人感叹。

当科学遭遇教会

2009年,有关希帕提娅的生平被改编成西班牙电影《城市广场》搬上银幕。希帕提娅是生活在希腊化时代古埃及亚历山大港的著名学者。英国历史学家爱德华·吉本在《罗马帝国衰亡史》里对希帕提娅做了这样的介绍:

“数学家席昂之女希帕提娅,受其父学说启蒙,她以渊博的评注,精准完备地阐释阿波罗尼奥斯与丢番图的理论;她也在雅典与亚历山大城公开讲授亚里士多德与柏拉图的哲学。这位谦逊的处子颜如春花初绽,却有成熟智慧,她拒绝情人的求爱,全心教导自己的门徒。”

作为哲学家、数学家、天文学家、占星学家以及教师,希帕提娅有许多追随者。索克拉蒂斯在《教会史》中如此描写她的死亡:

“她是政治嫉妒的受害者,在那段日子里这种现象很常见。由于她经常与欧瑞斯提斯晤面,在基督徒中便有谤言流传,说就是她在阻挡欧瑞斯提斯与总主教和好。也因此,有些基督徒就受到怒火与执迷的热血驱使,由一个名叫彼得的礼拜朗诵士为首,埋伏在希帕提娅返家的路上,将她拖出马车,带到一所叫作西赛隆的教堂中脱个精光,以砖瓦杀死了她,并将她分尸。她伤痕累累的四肢则被带到一个叫作辛那隆的地方焚烧。这事件臭名满天下,不只是针对西里尔而已,而直指整个亚历山大城的基督教会。”

自马丁·路德反对赎罪券并发表《九十五条论纲》以后,新教在天主教的迫害中逐渐成长起来。而一旦获得权势,他们同样加入迫害者阵营。最有名的一个案例就是奥地利作家茨威格在《异端的权利》一书中谈到的塞尔维特。这位西班牙医生,文艺复兴时期的自然科学家,是欧洲第一个描述肺循环的人。在当时,这个说法没有得到普遍的认可,其中一个原因是塞尔维特把肺循环的描述写在神学书籍《基督教的复兴》中。1553年10月27日,这些书和它们的主人一起被绑上了火刑架。侥幸逃过一劫的3本书被隐藏了几十年。直到1616年威廉·哈维的著名解剖之后,塞尔维特的肺循环理论才被医生普遍接受。

启蒙运动意味着理性时代的到来。在其破晓之前,许多科学研究人员依旧被教会视为异端,甚至遭到残酷的迫害。伽利略原本是天主教教徒,在大部分哲学家及天文学家还在赞成“地心说”的时候,他公开发表了为哥白尼“日心说”辩护的观点。而按照《圣经》中一些经文的说法,地球是静止地位于宇宙的中心。由于当时天主教会处于历史的紧要关头,正面临着新教改革的巨大压力,教会对于任何有可能质疑其对《圣经》权威的观点都如临大敌。最后,在宗教裁判所的审讯与迫害下,伽利略被迫放弃日心说,并在软禁下度过余生。严格说,从理论上看,无论是“日心说”,还是“地心说”,都是可以说得通的,关键是你取哪个为静止点。正如我们每个人都可以说整个世界在围绕着自己转。

这个故事一直延续到几百年后。1992年,时任教皇保罗二世公开道歉,称天主教会对伽利略学说的批判是“悲剧性的错误”。此时,保罗二世已经听到了“科学宗教”卷地而来的涛声。

走下断头台的拉瓦锡

过去的统治者反对科学,是因为科学试图拆掉统治者的城墙,就像哥白尼、布鲁诺所做的那样。而现在世界的统治者们支持甚至收买科学家,则是因为科学能够为统治者添砖加瓦。至于法国大革命期间安托万·拉瓦锡被推上断头台,那完全是暴民政治不计得失的后果。拉瓦锡被后世尊称为“近代化学之父”。他帮助建立了公制,提出了“元素”的定义,在1789年发表了第一个现代化学元素列表,列出39种元素,包括发现氧、氢、碳等元素并为其命名。此外,拉瓦锡预测了硅的存在,第一次以氧化说解释燃烧现象,指出动物呼吸实质上是缓慢氧化。然而,就是这样一位在25岁就当上法兰西科学院院士的化学家,在大革命期间死在了罗伯斯庇尔的铡刀之下。至于理由在今天看来完全不值一提——革命激进分子马拉散布谣言说,身为贵族的拉瓦锡、这个“化学学徒”为防走私所修的城墙污染了巴黎空气……

不过,说拉瓦锡的死和他的化学主张完全没有一点关系,也不完全正确。蓄意害死拉瓦锡的马拉曾经是个科学狂热分子。1779年,他曾在法兰西科学院进行过光学实验,还写出《火焰论》,认为火是物体所含的火焰粒子。这一漏洞百出的观点被拉瓦锡猛烈抨击,两人由此结怨。反讽的是,拉瓦锡之死的起因是马拉的诬告,不过马拉因为被刺杀死在了拉瓦锡之前。

在那个时代,谁都知道拉瓦锡是一个人才。1775年,路易十六宣布将火药工业国有化,拉瓦锡曾被派往巴黎军火库进行国有化工作,同时设计新的硝石制备方法来改良黑火药的性能,很快法国造的枪械火力迅速提高。在拉瓦锡死后,为了适应战争的需要,他的许多同事还是被新政府拉去做炸药了。尽管此前革命派法官考费那儿的那句“共和国不需要学者”可能是杜撰,不过上述细节可以被视为科技人员地位上升的一个转折点。

法国大革命是一场资产阶级革命而非无产阶级革命。只有这样才能解释托克维尔的诘问:为什么革命发生在政治相对宽松、人民生活条件变好的时代?与此同时,正是因为对法国大革命进行了深刻的反思,空想社会主义者圣西门在19世纪提出了技术治国的主张,希望通过各种网络的建立和运行使法国平稳过渡到现代工业社会。在圣西门看来,过去国家的概念已经过时,应该转型为技术精英和商业精英共治的企业型国家。

简单地说,圣西门希望把国家建设得像现在的大公司一样。在那里,技术创新差不多被圣西门放到了第一位,此外就是情感的注入。在某种意义上说,这也是科技作为世俗宗教的草图。在衡量一个时代是否进步的四条标准中,第二条是任何进步的东西都会给最优秀者达到顶峰的机会。建立一个平等的社会是圣西门的理想,前提是必须坚持精英治国,“因为人民太忙,创造不出这一制度,而且他们太忙不能亲自管理”。“只有专家才能将任何事情办好,专家永远不应被推翻,法国大革命推翻了专家,其后果是流血、混乱,还有人类可怕的倒退。”

“砍掉他的脑袋只需一瞬,但再长出一颗这样的头颅至少要等一百年。”数学家拉格朗日曾经这样哀悼自己心目中的“法兰西之光”。时至今日,曾经发生在拉瓦锡身上的悲剧也许不会再重演了。当技术至上的价值被确立,各个国家的拉瓦锡都将迎来属于他们的黄金时代。从19世纪瑞典化学家诺贝尔,到近三四十年间盖茨、乔布斯、佩奇、布林以及扎克伯格等数字英雄的成长,技术精英如果同时具有商业头脑,他们就能够在各自的黄金时代中呼风唤雨。当拜物成为一种宗教,技术精英与商业精英合而为一,他们更像是从前的教士,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垄断对上帝的解释。

技术崇拜与技术恐惧

早在16岁的时候,毕加索画下了著名的《科学与仁慈》。这幅画在很大程度上表达了现代人对科学的态度。人类同时需要以修女为代表的仁慈和以医生代表的科学的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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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加索 16 岁的油画:《科学与仁慈》

时至今日,不仅“上帝死了”,传统的人文领域也日渐式微,越来越多的人相信科学技术更适合充当人类的拯救者。在世人看来,天堂的永生太虚无缥缈了,随着人工智能与生物智能(BI)的发展与结合,如果能在医疗等技术方面实现长命百岁,何乐而不为?更别说在线永生也不是什么遥远的神话。

美国社会学家丹尼尔·贝尔在《后工业社会的来临:对社会预测的一项探索》一书中谈到技术轴心时代的到来。而与“技术崇拜”相伴的是“技术恐惧”。

提出“地球村”概念的麦克卢汉未必是互联网的反对者,他没有接触到互联网,但他将电子媒介的出现当作人类社会的福音,认为新的电子媒介就是自然的。如果说文字印刷改变了人类的视觉方式,广播和电话改变了人类的听觉方式,那么新的电子媒介将使人类重新获得感官功能的整体性,“使人们重新体验部落化社会中村庄式的接触交流”,预示着“所有团体成员和谐相处的部落关系的复归”。

尽管如此,最让麦克卢汉担心的是人们可能对技术延伸产生迷恋,即他所谓的“技术麻醉机制”——当人们把新技术的心理和社会影响维持在无意识的水平,人对技术的感知会像鱼对水的存在一样浑然不觉。甚至,英文还有一个专有名词来形容“技术恐惧症”(technophobia)。事实上从庄子反对机械对人心的腐蚀,到阿米什人等宗教团体对汽车、电话等近现代科技的抵制,这种技术恐惧症古已有之。

莱斯特人的合谋

德国社会学家马克斯·韦伯说,每当有一种突破旧传统限制的超凡能量注入时,社会就要出现变化。但是在这种超凡性归于常规后,能量持续消耗,直到最后便只剩下僵死的机制。当新教精神逐渐枯竭,开始向资本主义转化时,“该制度的管理者成为没有灵魂的感觉者和没有心灵的专家,变得毫无用处”。

之所以有此困境,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原有精英阶层的消失或堕落。

1996年,为了回应美国政府通过的电讯法案,美国黑客约翰·巴洛发表了著名的《赛博空间独立宣言》——“工业世界的政府,你们这些肉体和钢铁的巨人,令人厌倦,我来自赛博空间,思维的新家园。以未来的名义,我要求属于过去的你们,不要干涉我们的自由。我们不欢迎你们,我们聚集的地方,你们不享有主权。”

类似想法在今天看来有点痴人说梦。事实上,虚拟空间从来没有真正独立过,从一开始它就不得不随时面对现实的入侵。同样是在20世纪90年代,劳伦斯·莱斯格教授就在《代码》一书中指出,互联网的本质就是一堆可以被控制的代码,而且管理者就是代码。《代码》挑战了早期人们对互联网的认识。莱斯格并不认为新兴网络技术已经创造了一个自由的环境,可以让人摆脱政府的控制。

网络的确在某种程度上带来了便利,但它不是自由主义者的乌托邦。代码可以创造出一个自由的世界,也可以创造出一个充满沉重压迫和控制的世界。换句话说,互联网随时会背离它的初衷,走向它的反面。尤其是在商业活动的影响下,网络空间现在正在变成一个高度可规制的空间,在那里,网民的行为将受到比在现实中还要严密的控制。

莱斯格是哈佛大学的教授,致力于推动互联网上的自由。在一次TED演讲中,他虚构了一个叫莱斯特国(Lesterland)的地方。那个国家有3亿多人,其中有15万人叫莱斯特人。虽然人数不多,但莱斯特人在莱斯特国非常有影响力。莱斯特国实行的是“两步舞民主制”(two-stepdance)。首先是只有莱斯特人才能参加的“莱斯特选举”,这是关键一步。只有能够取悦莱斯特人的候选人才有机会进入第二轮选举,也就是全体公民参加的大选。在莱斯格看来,今日美国所实行的民主就是莱斯特国的民主。这是一种合法的制度性的政治腐败。政客们并不完全对全体选民负责,他们不得不花掉精力的30%—70%用在筹集竞选资金上。而这些赞助者就是莱斯特国的莱斯特人,他们只占美国人口的极少数。

尽管莱斯格没有就此谈论互联网,不难看出今日互联网同样暗藏着莱斯特国的权力结构。当技术精英、政治精英与资本精英合谋,他们就是互联网里的莱斯特人。莱斯特人是这个世界的规则制定者,他们的意志就是代码,他们的代码就是法律。

在此,我并不想否定精英的价值,而是想强调当普通民众被他们操纵之时,是否有机会和能力维护自己的基本利益。毕竟精英们从来不是铁板一块,在他们内部同样有不计其数的逃逸者。在数字时代的主流精英之外,还有一些潜藏的势力,包括暗网、黑客、斯诺登和恐怖分子。如果有朝一日奇点来临,还包括觉醒的人工智能。

莱斯格在那次演讲的结尾提到一个耐人寻味的细节:

1787年9月,当富兰克林从制宪会议离开,他在街上被一位女性拦下来问道:“富兰克林先生,你造就了什么?”富兰克林回答说:“一个共和国,如果你们能够继续保持它。”

制宪会议是现代美国的起点。当美国社会出现问题时,最后都可以回到1787年若干立国原则重新出发。问题是,当技术成为一种新的宗教,而且彻底政教合一,甚至将全世界装在一个篮子里的时候,这种溯古式救济是否还会一直有效?

本文选编自《人的消逝:从原子弹、互联网到人工智能》,题目为编者所拟,特别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