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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贺大明

每天晚上9点,赌场大巴都会准时停靠在波莫纳(POMONA)老墨店的街口,走下车来宋太太打了个寒噤,顺手把稍许松散的头发拢了拢。从停靠站走回家大约有半个多小时的路程,街道上很少行人,宋太挎着空瘪的白布袋稍许活动了一下腿脚,确实忙碌了一天,累了。街对面的超市灯火通明,不时有购物的车辆进进出出。拐过街口,是一片住宅区,路灯有点昏暗,走在白晃晃的水泥路面上,宋太觉得有点目眩,“沙、沙、沙”宋太听着,并数着散漫的脚步声,“566、567、568......。”两旁的住宅亮着轻柔的灯光,不时有几声犬吠,间或是孩子们的吵闹声、欢笑声,这是温暖的家的声音。十年了,她几乎每天都在这个时候,走在这条水泥路上,她熟悉这里的一切,渐渐地生出了一些感情。

宋太放慢了脚步,走得很慢,步姿也很优雅,这是一天中最不需要看别人脸色,真正属于自己的时间。静下心来,宋太才能从容地疏理一下思绪,思考一些烦心的琐亊。

其实宋太我是见个几次的,是在早上,她挎着鼓鼓囊囊的白布袋, 匆匆地从我家门前走过。遇见迎面来的路人,宋太总会淡淡一笑,轻柔地说声“早上好( good morning)。”她是我见过的华人中,待人处亊最得体的一位,谦恭而不谦卑,文质彬彬中透着浅浅的忧郁。

尽管是七月份了,洛杉矶的夜晚还是很幽凉。记得那还是一个周末的晚上,我与几个朋友在麦当劳小聚,突然狂风雷电,大雨倾盆。大家都在估摸着窗外的雨势,朋友小张是个慢性子,枕着靠椅,若有所思,半天挤出来一句话:“好久沒下雨了,”接着是一句“爽!”声音拉得悠长,揪心。我习惯性看了看手表,快10点了。这时门轻轻地推开,湿淋淋进來一个人,拢了拢零乱的头发,在僻静的地方找一个位子坐下。似曾相识,是常路过我们小区的那位太太?我估摸着。雨还在下着,她显得有点焦急。“该回家了,”我拍了拍小张,准备起身离去。走到门边,我收住脚,“需要送一下吗?”她看着我们,嘴角略微动了一下,迎上来,似乎有话要说,“谢谢,谢谢,我就住在隔壁小区。”说话中略带湖南口音,边说边随我们登上汽车,一路无语。一來二去,宋太太与我们家就有了往来,渐渐的我们也知道了宋太太的故亊。

宋太太大约60多岁了吧,地道的长沙老乡,是文革后恢复高考的第一批大学生。在国内有一份稳定的工作,丈夫宋先生是她大学同学,两口子都是学化工机械的。2000年夫妻俩移民到美国,由于找不到对口的工作,宋太太干过公司文员、车衣工、端过盘子、冼过碗。2008年美国的次贷危机,宋太太失去了她最后一份工作。“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这一年久患心脏病的宋先生也撒手而去。

这些不堪回首的经历宋太太从来就没有对我们说过,只是与宋太同租一屋的陈太偶尔有所谈及。

其实移民美国后,近十年的打拼从来没有什么值得回味,理想没了、老公没了、工作也没了,在历经一次又一次叹息之后,宋太太明白:悲催归悲催,但这日子还是得继续往下过。

某天早晨,宋太太去波莫纳(POMONA)的老墨超市,见好些人聚在一个大巴停车站,有亚裔人、有老美、老墨,其中亚裔老人居多。大巴还没有来,五、六位国内來的老先生、老太太围拢在一起闲聊:“冇得特殊情况,一般我一天要跑二趟。”一边说,一边伸出二根指头强调,“那也太累了吧,十几个小时,吃得消?”几位老人连连摇头“那,使不得,要钱不要命?”老太太操着湖南口音:“冇得办法呢,我条件比不得你们啵,满崽明年收媳妇,还望哒我咯里。”

他们的谈话使宋太太产生了兴趣,说巧不巧,宋太太就这样认识了这位湖南老乡林太太,并相约结伴,开始了漫长而又艰辛的“跑票”生涯。

为了保障客源,美国各大赌场对每位客人赠送5一15美元不等的游戏币。“跑票”族 多是一些没有工作,没有收入,生活状况窘迫的老人, 他们乘坐大巴,领取赌場发放的游戏币,然后在机器上套现。5一6个小时后,再乘赌場大巴返回。生活确实窘迫的,一天连跑两趟的也有,只是加上來去路上花费的时间,耗时近十五、六个小时。体力与精力上的双重煎熬,一般人是很难坚持的。这些人大多为美国主流社会忽略了的边沿人群,卑微、且处境艰难。

“跑票”有“不屑”的意味,这种歧视性的言词在公众场合下是绝不好说的,但其他“玩家”会与这些人群保持一定的距离。宋太太身处逆境,却不卑不亢,始终维持着一种基本的礼仪和尊严,在这个群体中实属罕见。

“跑票”其实是有很多讲究,要对各个赌場的具体位置、距离、交通、发放游戏币金额、及赌場对“跑票”的抗拒程度都有所了解。如是跑两场,则要对各赌场的具体情况掌握更多。

宋太太跟着林太学了二个月,套现的本亊从刚开始的六、七成到如今的八、九成,且常有超出,手性已远胜过林太太。“是的啰,宋太是读书人,肚子里有墨水,咯是冇得办法的亊情。”宋太太解释:“机器上的设置是随机的,没有规律可寻,但概率上总会有某种内在的关联。”说完双手一摇:“算不得数,瞎猜、瞎猜。”宋太太就这样跟着林太,每月能有个六、七百多元的进账,生活就这样平平淡淡对付着过。

很久没有见到宋太太了,去年端午节上午,门铃响了“啊.宋太太、林太太,”人还在外面,林太太的湖南话就先进了屋,“恭喜发財!”我一时鄂然,什么情况?“拐哒场,讲错哒。咯又不是过年,哈哈哈。”林太太直率,生就一副大大咧咧的脾性。宋太太淡淡一笑:“贺先生、贺太太,自已包的红豆棕子,你们尝尝鲜。”宋太太着碎黑点白裤搭一件黑色T恤,简洁而又淸爽。宋太太衣服不多,平时就那么三、四套,但每次都收拾得整整洁洁。宋太太认为:穿着得体既是对他人的尊重,也是対自已的认同,这点与林太太大不相同。说着宋太就把棕子递上,我把她们引进屋,“大家还好?”“托你福,有林太太关照,都还好。”宋太接着又说:“年纪一把了,身体也不太好,也只能跑跑赌場了,真不好意思。”林太胸脯一拍“不偷不抢,么子不好意思啰,咯几年和宋太搭伴,顺风顺水,还蛮合适咯。”我太太好奇问:“你无儿无女,孤身一人,沒想要回国?”“我弟弟倒是说过好几次,每次通话都说长沙变化好大,机会也蛮多,只不过.....。”林太接过话:“唉,还不是冇混出么子名堂来啵,她的同学有的都是教授、高工了。”宋太太端坐在沙发上,轻轻地说:“会回去的,肯定会回去的。”声音很小,是在说给自已听。

有国内朋友來美旅游,陪着去赌場玩玩。把他们安顿好后,我便四处转转。坐在草坪的长椅上,悠闲地晒晒太阳。突然有个声音传过来,好熟悉,回过头望了望,哦,是宋太和林太,“哎呀,贺先生也过來了?”林太热情地迎上來,“都在外面坐着?”“不是吗,”宋太说:“从老虎机上下來,还剩好几个小时,每天都这样打发时间。”“那吃饭怎么办,”宋太太拍了拍随身带的白布袋,笑着说:“带着呢。”林太太也扬扬手中的袋子:“我和宋太太乱七八糟带了蛮多,保证营养丰富,哈、哈。”林太太乐观通达,安于现状,认为只要过好每一天就很满足了。与宋太太结伴之后,林太太也有了追求,她逐渐知道:除了面包之外,还有“诗”和“远方”。

忙碌了一天,又整整十四、五个小时。沐着夜风,走在回家的路上。街对靣是灯火通明的超市,拐过街口便进入住宅区。最近这里可能搬来一家新的住户,时常播放一些国内的音乐,宋太也时不时驻足听听。走在小区白晃晃的水泥路面上,宋太太习惯地数着:571、572……突然,一首非常熟悉的歌声徐徐传来:“归来吧,归来哟,浪迹天涯的游子;归来吧,归来哟,我已厌倦漂泊。我已是满怀疲惫,眼里是酸楚的泪,那故乡的风和故乡的云,为我抹去伤痛……”宋太太感到了一种强烈的触动,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她覚得心口隐隐作痛。“我曾经豪情万丈,归来却空空的行囊,故乡的风和故乡的云,为我抚平创伤……”

宋太太有点恍惚,坚守了20年,20年的追求,20年的时光。只有宋太太才能真正读懂歌词的全部含义。宋太太彻底崩溃了,坐在路边的台阶上痛痛快快地哭了。这是20年来第一次毫无顾忌地纵情发泄,心中所有的委屈、积怨通通释放出来……

第二天,宋太太没有如约去乘坐大巴,这是之前从来没有过的亊情。又过了好久。年厎,林太太打来电话,说宋太已经回长沙了:“我的天啦,喊走就走,冇得一点信给。所有东西都送人哒,只带几件換洗衣服。”我太太问:“她说了什么没有?”“什么都冇讲,只说:‘我要回家,’真是搞砣数不清。”自此之后就再也没有宋太太的消息了。

一位相处多年的朋友突然远行离去,免不了生出一些牵挂。在长沙老乡的聚会上也时时有人谈起,所有的朋友都为之惋惜。这么些年來宋太太有过太多的落寞和失意,真是世道不测,造化弄人。说话间,皆叹息不已。

日子一天一天的过着,一个周六的下午,有客人要来小聚,我与太太正在厨房准备。突然电话铃响了,“喂,是贺先生、贺太太吗?我是宋太太,喂、喂。”电话那头是兴奋、急迫的声音,“回来后一直很忙,最近才安顿下来,让你们操心了。”宋太太说她现在受聘于一家私营企业,当任技术方面的顾问,这是她多年熟悉的工作,现在很忙,很充实,也很开心。宋太太一改往日的矜持,大着嗓门说“这一段时间朋友陪我在市区到处逛逛,我们去了火宫殿、步行街、湘江风光带,坐了地铁、磁悬浮……长沙变化真的好大呀 ,连路都不认得哒。”接着又说:“下了好多次决心,终于回来了,回家的感覚真好!”我太太频频点头:“回家好!好!”

20年前追随梦想,宋太太来到了美国,20年梦碎,宋太太又重新回到梦想起源的地方。“人生一世,草虫一秋。”在经历凤凰涅磐般的蜕变之后,宋太太找回了自我,找回了本真,并开始了一种全新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