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在建湘中路上某大厦内开了间美容工作室,我去道喜。他开玩笑说:“箇是在你屋里地皮上,租金还收起箇贵。”我凑趣道:“是的啰,早晓得就免费把你用噻。”
他的合作伙伴是个外地的细堂客,看我们讲得煞有其事,还以为是真的。看我的眼神都起了变化,瞳孔放大,像是望着一尊金灿灿的大佛,问道:“这地皮都是您家的?这里寸土寸金,您身家至少上亿了吧?”
来道喜的几个都是我多年的老友,相互知根知底,顿时哄堂大笑:“何止上亿,几个亿都不止,这半条街都是他家的。”
细堂客被大家笑得有点不知所措,我忙替她解围,道:“他们说的是曾经,曾经啊,我现在可是个不名一文的穷光蛋,只是祖上也阔过。”
我朋友大笑:“你箇只地主崽子,还记得以前的复辟梦不?要抓我们做奴隶。”
朋友们说的半真半假,掺了很多水分。建湘中路上曾有几块地皮是我家的祖业没错,半点街就有点夸张,最多也就五分之一条街吧。
东站路就是今天的建湘中路,长度400米左右,北起小吴门,南至今芙蓉广场西面。民国后期因南端是老火车站,北端小吴门有汽车东站而得名。身处长沙最重要的两处客运枢纽之间,原本破破烂烂,居民以城市贫民为主的小街也渐渐繁华起来,除了货栈、小食店外,这条街上最多的是小旅馆。我爷爷自认有投资眼光,在此买了五幢两层楼的房子,不过到我出生的前几年,由于历史原因只剩下了后来住的这两间破房。
严格来说,我14岁前的家是违章建筑,很突兀地矗立在建湘中路中段一条名为建湘里的小巷口上。原本是爷爷临时搭建的两间柴房,用来放柴火和杂物。房产卖光后,娭毑和爷老倌搬到这里居住,又在后面搭了半间厨房,屋顶是用茅草胡乱盖的,直到后来我爷老倌和娘老子结婚,才把茅草顶换成瓦屋顶。
房间只有二十来个平方,前屋放了父母的床和一张圆桌,椅子只有一张,四条长板凳平时是摞在墙边不用的,夏天用来在屋外架竹板子。后屋两张单人床,姐姐睡一张,我和娭毑挤一张,两张床之间勉强能放下一只马桶。挤得拍实的。
上世纪七十年代,随着新火车站的建成,老火车站停运,加之汽车东站也搬到了浏城桥,建湘中路渐渐破败,旅馆基本变成了住家,只留下了北段一家规模稍大点的国营旅社。建湘中路门牌号码只有70多号(我家在中段,门牌是23号),住户却有100多家,原因就是好多原来两层的小旅馆改的住房,门牌号码只有一个,里面却住了十多户。
旧照片中的建湘中路虽然破败,但房屋都是两层建筑。可见以前不是旧旅馆,就是一层门面二层住人的那种。
整条街上没住什么高门大户,基本都是平民,人都很善良,我家虽然成分不好,在运动中也没受什么冲击。据娭毑说也就是运动初期当过两次批斗会的批判对象,都是街坊邻居,纯粹是走个过场,应付一下。家里一贫如洗,十多年前就抄得干干净净,所以小将们从我屋前经过,看都懒得多看一眼。
我的小名叫小弟,周边的大人子都是喊我弟伢子,不过小伙伴们却是喊我“小地主”,可见现在的谐音梗是几十年前我们玩剩的。小伙伴们倒并没有因为我出身不好而岐视我,只是细伢子毕竟不懂事,经常拿我的出身开玩笑。玩笑开得多了,我就有点恼火。有次玩“红小兵抓特务”的游戏,我连续当了好几盘“特务”,心有不甘,就嚷嚷着不想再当了。
铁砣讲:“你箇只小地主崽子不当特务,难道要我们贫下中农当特务?”
文弟人细鬼大,露着缺了个门牙的嘴,招呼大家看:“你们看,小地主一双细眼睛,典型的賊眉鼠眼,像不像《难忘的战斗》里面那个帐房先生?”
一群小伙伴都抱着肚子笑,说是真的好像,小地主一定是隐藏的坏人。
不得不说文弟未卜先知,我长大后确实成了个戴眼镜的账房先生,不过不是坏人啦。
《难忘的战斗》是上世纪七十年代的一部老电影,电影里隐藏得最深的特务是账房先生,用秤砣砸死了我军战士,直到电影结尾都没有被抓,这个情节细伢子印象最深。
细伢子谁都不愿意当大反派,我恼羞成怒,一时口不择言,大骂道:“老子将来当哒大地主,就要抓哒你们当奴隶,当长工,天天做苦力。”又一指旁边几个细妹子:“还有你们,要给我当丫头,冇事就撕烂你们的衣服,捘得地下。”
电影里面经常有这样的情节,坏人把妹子衣服撕烂,掀翻在地。至于掀翻以后干些什么,镜头一闪而过,后续没有交代。细伢子不懂事,虽然不太懂何解要这样做,但知道不是好事。
小伙伴看我生气了,知道游戏玩不下去,就一哄而散。
我发完怒,气也就消了,没当回事。没想到有个小伙伴回家把这事当笑话告诉了父母,他父母又告诉了我爷老倌。等我晚上回到家,爷老倌不由分说,把我掀翻在地,狠狠赏了一餐笤刷丫枝炒肉,记忆中是我被打得最惨的一次,屁股都打肿了,几天都是趴着睡。
娘老子在一边是面如土色,惊魂未定,连一向护着我的娭毑都默不做声,我才晓得这次祸闯得有点大。
爷老倌一边打一边教训我:“鬼崽子,看你还乱讲话,你会把爷娘都害死。要不是军伢子屋里爷娘跟我关系好,偷偷告诉我,我都不晓得你在外面闯箇大的祸。”
我从此学会了在外面不能乱讲话。
细伢子吵架不记仇,第二天,我又和小伙伴在一起玩。我家马路对面26号,老火车站在的时候,是个货栈,老火车站拆了后成了货运站的仓库。细伢子经常进去玩,大人也不蛮管。这天,里面的货是用粗麻袋装的大米,一袋袋的呈梯形堆放。铁砣就建议玩“狼牙山五壮士”的游戏,就是爬到堆积如山的麻袋顶端,高喊一声“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然后跳下去英勇就义。
有个叫三毛的小伙伴,比我小两三岁,他姐姐跟我姐姐同班,哥哥文少跟我同班,两家关系也要好。他鬼点子多,知道我因为昨天的事挨了打,就想找个由头帮我出气。跟我挤了挤眼睛,一本正经地对大家说:“这个游戏大家都扮烈士不好玩,是箇样,我跟小地主演日本鬼子,把你们一个个地往底下推。”大家都觉得这个想法新奇,好玩,都同意了。
于是我跟三毛装出一副凶狠的样子,鼓眼咧嘴,胡乱喊着“八格牙路”“花姑娘的干活”冲上去,把那几个大义凛然、高喊口号的小伙伴一个个往下推。他们连滚带爬沿着一级级麻袋摔下去。大家玩得不亦乐乎,精疲力尽,都很高兴。
不过乐极生悲,三毛又一次推铁砣的时候,可能是力竭,铁砣跳下去的时候立足未稳,没有踩准下一级,直接摔了下去,崴了脚。后来仓库就再不让细伢子进去玩了。三毛很义气地承担了罪名,没有把我供出来,让我逃过一顿打。
说起三毛,也是个传奇人物,跟他哥哥性格外貌南辕北辙。他哥哥瘦瘦小小,性格文弱,好老实的,我们都叫他文少。三毛个子粗壮,五六岁就跟他哥一样高,性格暴戾。还有个很不好的嗜好,就是喜欢掀妹子裙脚。没事就蹲在路边,见有妹子经过,就突然直起身子,飞速冲过去掀起妹子裙子,转身就跑。搞得有段时间街上的妹子远远见了三毛的身影就绕路走。
据三毛自己讲,是他外面有个师父教他这样做的,说好玩。我后来分析,三毛所谓的师父可能是故事长沙以前写过的“长沙三宝”中的“裤档宝”。
他两兄弟后来的际遇却是让人大跌眼镜,前几年我们搞小学同学聚会,想找文少,只联系到他姐姐。他姐姐电话里面说起文少支支唔唔,只说是学习去了,电话没有。说起三毛倒是滔滔不绝,三毛当了几年兵,回来后当了货车司机,七转八转,现在在外市开了一家规模不小的货运公司,生活过得满滋润。
至于文少,后来还是公安的朋友告诉我,文少是多次进出戒毒所的重点管控对象,所谓他姐姐说的“学习”,应该是又进去了。
1979年,我爷爷得到了平反,承认他为起义有功人员,娭毑的地主帽子也被撤销。我也算松了一口气,正好我这年我进中学,填表时家庭成分一栏再不用填地主,还得意地跟小伙伴们炫耀,我从此再不是小地主了。
1981年,娘老子厂里分配了宿舍,就此告别了我家老屋。厂里有规定,家里有私房的,分配厂里宿舍时,必须同时将私房转让给厂里职工,老屋以很低的价格转让给娘老子的同事。
2018年初,我儿时的老屋最终也被拆除,变成了一片白地。我当时还特意去看了,留下这张照片。
正好废墟上停了台车,如图所示,房子的长度也就是两台车长,宽度还不及两台宽。
这张对照图是二十多年前,家中几位长辈重游故居时照的,当时的屋主把老屋改成了小卖部。
如今的建湘中路没有任何老房子了,全部被拆除,再也没有了往日的模样。不知是什么原因,我老屋周边的地皮,包括原来的几处产业都盖上了高楼大厦,只有我住过的老屋拆了之后没有动静,六年过去,旁边那栋九十年代的老楼也被拆了,和我老屋连在一起的这块地皮现在是个临时停车场。
岁月的洪流滚滚向前,个人和小街小巷的命运只不过是一朵不起眼的小浪花,泛几个泡沫随波逐流而已,建湘中路虽然没有赶上拆建芙蓉路的际遇(芙蓉路规划初期一度是打算不拆铁路,覆盖建湘中路的),一样发展得很好。只是,再也找不回旧日的踪迹。
作者——枬子
文革初期出生于长沙,做过工人、会计、财务总监。现为资深高级会计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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