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小刀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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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重庆的青菜头,卖到4至5块1斤。往年,1块就能买到。10斤青菜头才能做1斤咸菜。今年就不再做了吧。其他菜都没涨,肉也没涨,纤骨26元/斤,五花肉20元/斤,为何只有青菜头涨呢?或许种植少了,榨菜可能有小涨。分享一篇旧文,说咸菜。

我们这一代人的母亲,大多去了天国。

它们的味道,在我看来,更多的就是咸菜的味道。这是一代代重庆母亲的传承,到今天,断了。

夜空下,窗前有灯,灶台有汤,桌上有咸菜。这是久远的记忆。

总有一些东西,要用消失才能证明它的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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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往年做的咸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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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往年做的咸菜

01

重庆这座山水大城,如今披上了华丽外衣:她的灯火、高楼和入夜近乎8D的魔幻,给外乡的打卡客带来视觉震撼;她凶悍的江湖菜和暴烈的火锅,又激活了所有人吃一回死一回、活过来还想再吃一回的欲望。

年正近,灯火阑珊处,平民欢聚的伙食,一台接一台。

火锅的价格超过了江湖菜,但很多店堂仍然客满,有的还得坐等翻台。吃下的是口感,喝下的是情感,虽然都知道明天又将作鸟兽散,但今夜,无肉不欢,不醉不散。

这就是重庆。

喝到最后,半酣中,微醉时,如果你还想刨一小口米饭或拈一小夹面条,总能听到这样一句熟悉的乡音:

“老板,来碟咸菜噻。”

哦靠,满桌都是红的绿的,随便拈一筷子都能下饭,哪还需要啥咸菜?

却偏偏要。若细瞅,但凡吃到最后喊上咸菜的人,多是50后、60后或70后。至于80后及其他所有的“后”们,他们的味蕾认同咸菜的已不多。他们是喝过可乐、啃过汉堡的青年,他们有自己的味觉皈依,对咸菜不甚感冒。

而咸菜,则是上几代重庆人情感深处的记忆,若上升为城市文脉,亦超越了口感的欢悦。

不再吃。

02

冬至后,我开始做咸菜。如今产业链、物流链那么发达,啥东西用钱买不到呢?自己做咸菜,耗时费力,疯了吗?

没疯。世间有些事,并非仅为满足口腹之欲,而沉浸其中,你会找到少年时懵逼的感觉。

那是一个啥子都想试、也敢试的年龄。按重庆话说:龟儿子的小崽儿太千翻(顽皮)了,天花板上都能留下脚板印!

母亲为收我的脚板印,逼着我学做咸菜。

要做,就得先去买。

冬天,嘉陵江畔的大溪沟码头,泊满从上游下来的木船。那是计划经济年代。河滩上,蔬菜堆成小山。主要是白萝卜、红萝卜、胡萝卜(重庆人对这两种萝卜分得很清楚:胡,最初来自异域)、青菜头、包包白。

按母亲的要求,只买白萝卜和青菜头。

菜堆边戳立黄脸大汉,大声吆喝着,见我等小崽儿来买,也不秤,直接手刨脚薅,三下五除二就装满一背篼。收钱则看他的心情了,有时喊三角,有时喊五角,没个准。

即便如此,也算便宜。白萝卜和青菜头,折算下来才1分钱1斤,装满一背篼,至少有30斤。那时的钱也真值钱:小面二两8分,烧饼3分1个,熨豆糕3分3个,新鲜猪肉0.77元1斤,大米0.142元1斤,能花3角钱弄一背篼蔬菜,也算生活给穷人的馈赠。

03

背菜回家是个力气活儿。

我也不知道背篼里的菜有多重,反正越背越重。从大溪沟河边打起坡,经过人和街小学、大溪沟电厂、水厂,钻进通往龙家湾的小巷子。龙家湾的崽儿们特别野道,按今天的话说就是敢砍敢杀的古惑仔。还好,他们对我等背菜的小崽儿基本高抬贵手,最多拿走一个萝卜或青菜头。

过龙家湾,上坡,抵天主堂,歇气。右手岩坎下是嘉陵江,江上木船如梭,船工们大声喊着号子,听着怪怪的,未曾想数十年后它竟成了非遗文化。

歇过气,从今天的曾家岩书院,过周公馆(恩来)、戴公馆(戴笠),抵达市团委。下石梯坎,抵红砖二宿舍。到家。

第一次背菜,搁下背篼后,肩膀被篾条勒破。但多背几次,肩膀就皮实了,及至后来到云南支边,生猛时,也能挑起二百斤走三五里。当然得换肩。

04

菜背回家,任务的黄瓜才起蒂蒂。

切菜也是个苦活儿。每一个萝卜或青菜头,必须先切片,再上一刀、下一刀,切成条状,但不能切断,有点像切腰花,但更粗犷些,方便晾晒。

冬天的重庆几乎无太阳,只能靠风把它吹干。

那时我婆婆(奶奶)尹庆碧还健在。母亲上班不在家时,她就教我切。一背篼菜几十斤,切得手都打泡了,还切不完,就像走在隧道里,看不到光。

牵上麻绳,将切好的菜挂上去。麻绳就沉甸甸往下坠。终于,当窗台上和走廊挂满成果后,到处飘荡浓浓菜香。

剩下的,就交给时间和风了。

如今在阳台上晾菜,楼下汽车小如积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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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在阳台上晾菜,楼下汽车小如积木
从阳台缝隙远眺,没得哪家还晾咸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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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阳台缝隙远眺,没得哪家还晾咸菜

风,一天天吹过。萝卜条和青菜条在风中一天天蔫缩。我眼看它们脱水、起皱、丑陋,却不知咸菜的香,已浓缩在那不起眼的巾巾吊吊中。

很多年后做记者,去涪陵采访,见冬天的乌江边,无论田间地头还是屋檐下,挂满青菜头。问农人,才知它们也要靠乌江河谷的风吹到一定程度,才能入厂做榨菜

渝东南的风,吹了几百年,吹出了川人咸菜和榨菜的世界。

今天的榨菜,还在改变世界;咸菜,却渐次退出舞台。

这不是宿命,是味蕾的选择。

05

在我跟着母亲学做咸菜时,偌大重庆城,无论曾家岩、上清寺、沙坪坝、观音桥,抑或解放碑脚下的依人巷、江家巷和小米市,只要人烟稠密的居住区,都能看到无论窗台上、走廊里及有限的地坝边,都有人晾咸菜。

路过,能闻到干焦焦的菜香。

那时肉少,凭票,每月每人1斤,因此很少见到谁家冬天做香肠腊肉。但咸菜,却是很多人家要做的。

原以为是川人好食腊肉,后来才知乃鲜肉无法储藏。农人杀年猪,一年就捅那么一刀,肉咋保存?只能腌盐后挂灶台上烟熏,佐以柏树枝或桔柑壳等,熏得黄桑桑的或漆妈子黑,可保存一整年。来客时,割一刀洗净蒸煮,再红白相间切一碗,下锅爆油,放姜片和蒜苗再炒,起锅入口,那味,让人灵魂出窍。

故,“推豆花,煮腊肉”在巴渝民间,是一桩很隆重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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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菜就没那么隆重了,但内涵却复杂很多,盖因一个字:穷。

今天年轻人见老辈喜食咸菜,以为是口味重。其实远不是那么回事。从湖广填四川到计划经济的短缺年代,几百年间,蔬菜只能种那么几季,一旦过了季,科技还没进步到能种反季节,你总不能天天用豆瓣下饭嘛。

咸菜(包括泡菜),充当了下饭菜。

再则,我少时周边没啥富人,大人们都关死工资,很多家庭到月底钱就扯不拢了,得找人借个三块、五块,关饷后赶紧还。以至,菜市场上即使有新鲜蔬菜,也买不起,或买得少,咸菜就成了下饭的重要角色。

穷,也创造了母亲们对蔬菜的有限开发。

譬如“狗钻洞”。重庆苦夏,时长,一般家庭多以吃水藤菜为主:中午把叶子炒来吃了,梗子得留着。晚上把梗子切小段,将黄豆炒后用开水激一下,放上胡辣壳与梗子合炒,黄豆多钻入梗子里,下稀饭正好。如果再从泡菜坛里抓一把泡豇豆、或从倒扑坛里抓点冬天做的萝卜旋(干)或青菜头,拌点油辣子,那就是顶好了。

当然,如果还能敲上两只皮蛋,用炭火烤青椒拌了,便有了在天堂用餐的感觉——还想吃皮蛋?做梦去吧!

06

咸菜,伴随多少重庆人走过了春夏?我不知。

我只知我们那一代少年男少,从童年、少年到青年,很多人的每顿、每天或每周,至少要吃一筷子咸菜,它给味蕾刻下了记忆,恒久而绵长,再难抹去。

及至作为新三届我由重庆六中启程到云南边疆讨生活,野火孤灯、万籁俱寂时,想的就是母亲的饭菜。回锅肉、蒸烧白不敢多想,免得清口水长流,就想想萝卜旋(干)吧。

记得母亲做回锅肉时,肉爆出油后,即呈灯盏花状,用锅铲把肉抵去一边,让油亮出来,搁豆瓣、甜酱,放入青海椒和萝卜旋再炒。待萝卜旋浸透油后,才将肉回铲继续炒,最后搁蒜苗。蒜苗切斜刀,入味。

起锅前,喉咙管便伸出了爪爪。先吃肉,时人称拈闪闪。闪不到几下,肉尽,再将蒜苗和萝卜旋混和着拈,入口,味不输肉,盖因油已浸透,萝卜旋的脆爽和蒜苗的清香,让米饭遭殃。

蒸烧白,则须用萝卜缨子晒干的盐菜打底。当烧白蒸得粑糯后,碗底的盐菜也浸饱了油。特别在秋风起时,熬过一个苦夏的人们,大多黄皮寡瘦,亟待有点油水补充,于是,各家的母亲们各显神通,把手里仅有的那点肉,做出了至今仍能入梦境的香甜。

那时,绝不担心“三高”,街上也很难见到胖子,偶尔有胖子,也绝不是小兵张嘎中的翻译官,而可能是炊事员,正应了坊间一句传言:

灾荒年辰,炊事员饿死了都有三百斤!

在那少肉的年代,偶然的牙祭和吸足油的咸菜,让多少人记住了故乡和童年?

07

当麻绳上的菜已风干,母亲就教我做咸菜。多是在夜晚,她下班后。

先用滚水洗,至少洗三道。洗的过程,一是去污,二是“发”。有些吹得太干缩的菜条,经滚水发后,回弹,入口才弹牙。最重要的工序是放料:盐,2角1斤;花椒,3角1两;白酒要票,常去买农民的八搭二(八角钱搭2斤粮票,可换1斤酒)。

母亲让我依次将盐、花椒、白酒搁入大洗脸盆中的咸菜里,再用手使劲豁。豁,就是将盐料匀均码入菜中。

豁之前,叮嘱手要打肥皂洗净,“不然菜会生霉发酸”。当花椒和白酒刺激出咸菜生涩的香味时,母亲说可以装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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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代人,仍有同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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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代人,仍有同好

坛即倒扑坛,肚大口小,将咸菜一层层码入,压紧,口子用树叶封,加衬竹篾条,再把坛子倒过来,垫上接水盘。

接水盘续水后,咸菜与空气隔绝了。

时光侵咬,乳生菌发酵。 黑暗中密封的咸菜有怎样的变化,不知,只知若干时日开封时,满屋奇香,至今尚未消散…这是那一代母亲们给子女们留下的味觉遗产。

在重庆,有多少人吃着母亲的咸菜长大?

记忆浸入骨髓,哪怕走遍千山万水,哪怕我曾去云南边疆浪迹8年,仍好那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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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

今天,那一口基本找不到了。农人有时还做,但多做成了咬不动的老梭边。

榨菜仍是有的。曾买来榨菜砣切片熬豆芽排骨汤,那个咸呀,好像盐船打翻了;也买过鱼泉和乌江榨菜,小包装,不咸,但味精重,微甜、微辣,适合年轻的996们加班加点。

它虽是咸菜,却不是我想要的味。

只能自己做。自食,也分享。朋友们都说好,说能从中找到童年。呵呵,我知道这是客气。

味觉,随时代变迁。因穷、因肉菜短缺而兴旺的咸菜,正在退出舞台。曾经精于制作的母亲们多已远行,曾经好这一口的少年男女也正老去,年轻的一代,有更适合于他们佐餐的菜肴。乃幸福,乃遗憾。

我仍顽固地坚守着。

某春,去合江福宝。古镇人迹稀少。沿梯坎拾级,尽头一破院,门前晒着几竹竿刚洗净的干咸菜,香气在阳光中弥散,让我久违。想买,喊了几嗓子,无人应。石梯下的老屋里,传来《信天游》:

我低头,向山沟

追逐流逝的童年

风沙茫茫满山谷

不见我的童年…..

抬眼看天,白云悠悠。时间就像野驴,早已跑过童年。母亲们在天上还看着我们吗?刹那间,我竟有些不由自主,一行热泪,淌过老脸…..

夜灯,一如既往地闪烁。

宝马香车,灯红酒绿,热食腾腾,迎面撞脸。

万千滋味中,母亲们的味道正消散于夜空,但情感,我们会铭记。

直到永远。直到我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