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85年3月初,晨光抚送柔和,将春天的预言协同那场年度舞会的期许,洒落进巴黎一隅的高墙内。

这是位于十三区赫赫有名的萨尔佩特里尔医院,当初的乞丐贫民收容地,如今已位列世界顶尖医疗中心榜单的第八名,这座曾经的军工厂(法文la salpêtrière的阳性形式le salpêtrier意为建造硝石——火药的主要材料——的工人)重建于路易十四时代,落成伊始旨在照顾并收容当时的穷苦人,可太阳王真正的意愿则是要让街道上再没有乞讨者与残疾人,他要他的城市成为名副其实的光明之城。然而阴翳是光明的另一面,表面越是光鲜亮丽,内里的阴暗就越发深沉。从波旁王朝的鼎盛时期到法兰西第三共和国的一百多年间,这座医院已经变成了收容癫痫症和精神分裂症患者,以及“生活困苦”女性的机构,更确切点说,是妨碍社会和家庭的不稳定分子收容所。

小说《疯女人舞会》的背景就在萨尔佩特里尔医院。《疯女人舞会》是这部小说的名称,也是彼时令花都翘首以盼的萨尔佩特里尔医院年度盛会。这座女子病院在19世纪末专门收容巴黎落魄妓女和有精神疾病的穷苦女人,而正是得益于这里大量的病患,现代精神病学才有了飞跃性的发展,大名鼎鼎的让-马丁·夏科医生更是将这里塑造成了欧洲的精神病学中心。本书从病区女总管吉纳维芙的照护工作视角出发,通过她自身从护士到病人的转变,以及年轻女患者露易丝被数次欺骗并强奸的悲惨遭遇,还有出身布尔乔亚家庭,有着与亡灵沟通能力,却被家人视为异类的小姐欧也妮为三条主线,相互并行逐渐蜿蜒交集于这座当时臭名昭著的女性监禁所,以一种冷静平和却愈行愈近的凌厉笔触,描绘了一百多年前那个男性绝对统治的时代,女性所遭受的戕害、误解,以及在困境中萌发的珍贵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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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女人舞会》

开篇伊始,读者随着吉纳维芙的视野走进萨尔佩特里尔医院,她是庞大病区的女主管,是出身医生家庭,受过规训的护士,所以她代表了一种大众皆已习惯的传统观念视角:医院里都是男性在治疗女病患,护士们只是某种附属,是听命于教授和其助手还有其他医生的“辅助工具”。只有医院内声名卓越的夏科教授这个男人——这个人,才能推动医学进步,这位当时全巴黎最著名的神经学家不仅被吉纳维芙视作神明一般的存在,在伴其左右近二十年后,她甚至在内心有了别样的思绪。然而字里行间巴黎公社的寓意并非只是简单四个字,女主管从依顺的女儿、信仰科学俯首听命的护士,到终于通过欧也妮和自己已经逝去的妹妹得以沟通,从而开启了自我觉醒,以全新的眼眸开始看待世界——她终于认清了依附于男人根本无济于事,能够带来自由的,是以女性自己的力量承认、承担这世间的懵懂之事,尽可能帮助饱受非难的无病之人欧也妮逃出萨尔佩特里尔医院,并借她之手,扶持更多的人。

欧也妮出身布尔乔亚(资产阶级的别称),出场时还带着稚嫩孩子气的她,却有着可以看到亡灵的非凡之瞳,这注定了她斐然的命运,也正因为此,祖母向她父亲告发了这种“天赋”,于是这位天真烂漫的小姐被父亲与兄长送进了萨尔佩特里尔医院,以一种最残酷的方式被家中舍弃,就算有可能损坏名声,这种“怪胎”也不被允许存在于家中。布尔乔亚虽说是当时的中流砥柱,但这个阶级无非是帝制时代贵族的一个替代品,他们自认为是维持社会运转的关键,是共和国的体面,所以他们乐于看着萨尔佩特里尔医院这样一个所谓的垃圾堆、疯人院、监狱愈发扩张,圈起家庭中“机能不良的女人”和社会中扰乱稳定的分子。欧也妮是本书具像化的革命精神,她从布尔乔亚家庭跌落进疯人院,在完成了阶级转变后自然而然地成为了巴黎公社精神的传承者,于一种虚构的叙事中,擎住了非虚构的读者与作者的呼吸,用自己天赋异禀的能力和礼貌教养,既安抚了癫痫发作的露易丝,也获取了吉纳维芙的信任与援手,最终,她在舞会的高潮时刻化身胜利女神,离开了这座困住时代疯女人的牢笼,奔向了可以肆意飞翔的彼方。

也许书中最为悲惨的是露易丝,这个过早发育的十六岁花季少女遭受的摧残是最为人不齿的,自巴黎北端的美丽城(贝尔维尔街)至南端的萨尔佩特里尔医院,她的身体好像不属于自己,而只是为了满足男性的兽欲,从最开始看似严肃疏远的姨夫,到病院中的实习医生于勒,男人对她的身体一次又一次施行了强奸,作为养母的姨妈不仅没有庇护她,反倒对她加以斥责,露易丝突发癫痫的症状让姨妈惊恐又作呕,于是这个正值芳华的女孩像废弃的包袱一般被扔进了萨尔佩特里尔医院,而实习医生的关爱有加则预示着再度的侵犯,这种侵犯不止是生理上的,还是话语中的,以视线和口舌之姿,刺进露易丝尚未成熟的躯体和精神,让她由身至心全部陷入到一种绝对的麻痹,坠落进最阴沉的黑暗。医院中的病友不乏受此种重创之人,从露易丝到苔蕾丝,从有名到无名,她们身上烙印着男性对女性最深的伤害,过往的反抗与挣扎,如今都变成了被迫的屈从,无论时代如何改变,这种疮痍始终存在,或许萨尔佩特里尔医院的高墙是一种保护,虽然可悲又缺少自由,但至少能让她们远离纷繁复杂的社会,以最无奈的形式逃避阳光下的罪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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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疯女人舞会》剧照

“最不幸的命运不过如此:失去丈夫或父亲,意味着失去所有支持,再也没有人关心她的存在。”书中第66页这句话是本书的主旨,也是一种悖论。吉纳维芙对父亲和夏科医生,有着作为女儿和精神伴侣的绝对忠诚,她的形象曾经如此的坚毅挺拔,然而她却最终被二者抛弃,被现实敲得支离破碎;欧也妮被祖母告发,继而被父亲和兄长送进这座病院,她遭受到的是家庭的重创,而这家庭本应是她身后最强大的支柱;失去双亲的露易丝在被收养后却被姨父强奸,进入萨尔佩特里尔医院后又被实习医生哄骗,以婚约之名遭受了侵犯,她自始至终都在以残破之姿示人…这些女性都失去了男性的支持,对他们再无信任,然而并非没有人关心她们的存在,欧也妮的兄长饱受父亲的权力压迫,最终决定帮助妹妹逃出医院,这是对女性力量的肯定,也是对自己的人性救赎;女病友之间的温暖、安抚,给予了露易丝另一种存在感,她会用编织拾起所有的碎片,将这种慰籍传承下去;在变成所谓的“疯女人”之后,吉纳维芙说道:“人生在世,妙不可言。”此番话语是顿悟之后的感叹,不仅意味着自身意识觉醒开始后的自我重塑,也成为了所有“疯女人”的宣言。

本书作为历史小说,描绘的是19世纪末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涌动的一种社会风貌,这景象贴满了女性残破的面容和扭曲的身体,然而精神病学却高呼着成功,夏科医生在医院中每年举办的四旬斋舞会,不仅是科学研究的成果展示,更是给予翘首以盼的布尔乔亚们一场娱乐的盛宴,病院外的人走进来卸下伪装,畅所欲言且毫无忌惮;高墙内艰难度日的女病人们则在这一天乔装打扮,穿上艳丽的霓裳,装成正常人的模样。然而抹去时间的特征,这番景象真的是历史吗?当下的各种作秀节目,是否仍然还在以“真实”、“多样性”之名,娱乐并且消费着女性的精神与面貌?观众对她们的指指点点还有评头论足,和进入到萨尔佩特里尔医院里满心期待的布尔乔亚们有何区别?时代的进步赋予被观察者以金钱和知名度等物质上的优待作为补偿,然而疯癫与正常的界线,从未被真正严格地划分过,首当其冲被话语诋毁的,总是女人们。

自启蒙时代以来,女性通过越来越广泛的行动来摆脱现实的压迫和令人窒息的讨论,然而限于当时的物质和阶级差别,贫穷和富裕决定着女性自身可跨越的空间,本书中出身布尔乔亚家庭的小姐欧也妮就是典型的富有女性形象,她们以阶级身份作为一种天然屏障,发现并将自身智慧用于被男性禁止的方向,就算最后的“革命”成果可以为社会或者科学的发展做出些许贡献,但大多也要付出惨痛的代价。然而富裕阶层毕竟是少数,大众阶层中的贫苦女性自始至终都游走于社会的边缘,她们会因缺少教育而行为鲁莽,娼妓、女工是她们的主要身份,这种群体现象汇聚成了越发没有自由的空间,一直无法逃脱男性的摆布。在人类社会的发展进程中,女性好像从来没有构成历史或体系,而只是一种表现和参与。

女性从来都没有呈现为主体,那么女性是什么?众多的相关著作都回答过这个问题,书中呈现的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是工业革命带来的美好时代,可这片璀璨光芒下却是女性最为痛苦的岁月,被男性以二元论来与自身割裂的女性仍主要提供着功能价值,夏科医生虽然声名显赫,却残酷地将露易丝们作为“教具”,彼时的疾病定义,甚至是社会规则,正是“受害者有罪论”的呈现,对于疯癫的定论,一直都在男性掌权者的手中,而最为饱受其罪的就是女性,但无论是欧也妮们,还是从未离开过病院的吉纳维芙们,都已经看到了春天的萌芽,终有一天,女性会从破碎的身体与面容中重新建构身份,摆脱疯人院再度出发,找寻作为主体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