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胡乱”作出来的诗是这样的:
世外仙源(匾额)
名园筑何处? 仙境别红尘。
借得山川秀,添来景物新。
香融金谷酒,花媚玉堂人。
何幸邀恩宠,宫车过往频。
首联写得很应付,“名园筑何处,仙境别红尘”。但就是应付,也不能写得太差,要不人家将来贴到网上砸你的牌子。应付的诗,你也得糊弄点儿有意思的东西上去,才成一首诗。
林黛玉这首五律,章法还是挺规矩的。颔联她先不颂圣,先写这园子。“借得山川秀”,说白了就是这园子有借景,这是园子的自然风光。然后在自然风光的基础上,再添添盖盖,这就是人工的景观了,就是“添来景物新”。 上句写自然,下句写人工。自然是人工周围的自然,人工是自然里的人工。这种两面说的写法,我们今天叫辩证统一,这在律诗的写作里是经常用到的。
这一联是用虚字开头的,说明林黛玉运用诗的语言比较熟练。五律的句法特别容易单调,因为它字少,可能的排列组合不多。写五律特别怕就是你中间两联都是“二一二”。“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两个俩字的名词,中间夹一个动词。像这样的句式,写一遍不是毛病,连着写两遍就是大毛病了。五律不成熟的时候,六朝的大诗人也经常犯这个毛病。林黛玉没犯这个毛病,她知道拿虚字打头,说明句法比较熟练。当然你也不能光拿虚字打头,那样显得太轻。
因为林黛玉是应付,所以这里没有太好的奇思妙想,就是从自然和人工两个角度去构思了一下。我们要应付人写诗的时候,也可以这么着。她这联不太含有颂圣的意思,也见得是应付。
不过颔联表现出的思维,是诗人的思维。诗人的思维,就是要有所依傍, 在现实的基础上,借一点,再添一点,作出自己的诗来。林黛玉的思维就是诗人的思维,特别善于借力打力。她写诗和说话,都有这个特点。这是小说里林黛玉第一回写诗,但是已经看出来,她那种“虚敲旁比”的思维模式。
颈联就得用实字打头了,但是她也没有用“二一二”,而是用了另一个比较老辣的句式--一一三。开头的名词用一个字的,说“香”、说“花”,后面再“金谷酒” “玉堂人”。这样就显得比较活泼,不那么板滞。用“金谷”对“玉堂”, 也是对得比较巧的,有一点形式感。说“花媚玉堂人”,带一点颂圣的意思了, 这个“玉堂人”可以理解为暗暗地特指元妃。花都来向您献媚了,那我们这些小孩子,就更不用说了。但是这一点颂圣的意思,也很淡,也没有明确说出来。 这也表现出林黛玉这个人物的傲娇,不愿意太直接地颂圣。不过颂圣诗就得这么写,颂圣就是不能太直接了,得含蓄地表达出来,才是好的颂圣诗。
尾联她也很应付,“何幸邀恩宠,宫车过往频”。就是拜年话。就是泛泛地说“恩宠”,说宫车来了这么一个事实。不像薛宝钗很认真地说,文怎么样,孝怎么样。这就是应付的写法。
虽然看得出是胡乱应付的,但这也是一首好诗了。写诗就是一个字法、句法和章法。这首诗知道怎么用字,句法也熟练,章法井井有条,看得出既有训练,又有想法。会写诗的人,写诗可能发挥不好,但不可能没有章法。所以我评诗的时候,也是看他法度怎么样,至于他发挥得好不好,其实影响不大。像林黛玉这首诗,就属于林黛玉没发挥好的,但是完全不影响我们看出来林黛玉是会写诗的,比其他几个人都会写。所以贾元春说“终是薛林二妹之作与众不同,非愚姊妹可同列者”,虽然是客气,也是对的。贾元春是会看诗的。薛宝钗和林黛玉的诗都可以看得出来是会写的。在这个语境下,就可以认为是好的。
本文节选自张一南老师的《跟<红楼梦>学诗词》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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